聽到鯤鵬的話，商羊默然片刻，隨即開口，“你早已對陛下失望，為何仍有此心？”

“我也是妖族啊。”

鯤鵬輕嘆一聲，道，“你是聰明人，不該將命留在一盤注定要覆滅的棋局上。”

“你保你的平安，我做我的棋子。”

商羊語聲不疾不徐，神色平靜如水，“我負不起風靈老師的信任，更負不起陛下所托。你說這是覆滅之路，可若真是……我也無悔。”

鯤鵬搖搖頭，“既如此，罷了，我已決意歸于北海閉關，此后不問天庭之事。你若悔了，北海門常開，愿你有日回頭。”

商羊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漸遠。

北海迎回了他久違的主人，東海此時卻仍然假裝著一片祥和。

百年時間匆匆而過，木公道人始終謹守東海，不問外事，只求這方天地之間尚可存得一隅清平。

在這東海之畔，他仍如往昔一般，講道傳法，撫慰人心，維持海域萬靈的安寧。

這一派和樂景象，整個洪荒地界再無第二處。

他的弟子們卻總不能如他所愿。

總有人卷入外界紛爭，少有在道場之內潛心修行者。

每當夜深人靜，木公獨坐于自己的道場之內，那一道道來自四方的消息，卻總會如鬼魅般浮現于心頭。

那是有巢和燧人倒在天門之前的尸身。

他們在離去之前還歡喜的向自己介紹了生凡火的方法。

“師父，外面殺得太厲害了，我們是不是也該出手？”

他的弟子們曾滿目忐忑地問他。

木公卻只是閉眼搖頭，“大道無情，吾等修行者，當先守住自身清明。”

可真的是清明嗎？

木公愈發不敢深想。

他的其他弟子們逐漸也不再提及人族的事情。

他們看著東海安寧無事，習以為常，甚至偶有抱怨。

可他再如何避讓，那些沉重的事實還是會不停地闖入他的眼前。

那一日，一名早年舉薦至天宮的弟子，渾身是血地回返道場。

那弟子跪于道場之前，哽咽如泣，斷斷續續講述了途中目睹的一切……

“弟子無能，求師父……求師父救我人族……”

他的弟子們沒有說人族之苦，沒有說妖族之惡，只是訴說著自己的無力，請求著師父的幫助。

他靜靜地望著，半晌未言。

天邊潮音如舊，東海依舊溫潤安詳，仙禽輕鳴，靈木婆娑，一如往昔那般平和。

可這平和，卻在那一句句嗚咽中，變得刺耳至極。

“弟子無能……求師父救我人族……”

木公少見的什么也沒做，只是回到殿內，獨自而坐，燃起一爐清香。

就在這短短的一段路中，他斬去了一尸，又斬去了二尸，卻仍舊無法壓下心中的苦楚。

這百年來，弟子一個個走了，有去再未歸者，有尸骨無存者，有死于天門之下者。

而他只是守著這東海的一隅清寧。

他望向天邊，那是天宮的方向。

翌日，木公道人將道場交給了一日，未曾多言，只是一句，“我去去就回。”

隨后只身直赴天宮而去。

天宮金闕之上，萬妖列位，他立于南天門前，面色平靜，拱手長揖，直言相請，“木公道人，懇請陛下收回誅殺人族之令。”

守門天官將其攔下，“天帝事務，豈容擅言？”

木公淡然道，“此番不是來言，只是來求。”

那妖怪冷笑一聲，“你可知此舉為何意？你身為妖族重臣，卻替人族請命？”

“只問正道，不問其他。”

“你是正道？那朕是什么？”

不多時，一道金色身影自九天之上緩步而落，帝俊語氣冷淡，似有質問之意。

“陛下，許久不見。”

“木公……你東海一地，不聽御令，成了那人族的庇護之所，我還沒問你的罪，你倒敢來我這里？”

“木公只是在教他們如何活。”

“風靈道友云游之時，總言萬物有靈，皆可得生，木公深以為然。”

“可如今，他們連生的資格都沒有了。天帝以一人之怒，毀萬千生靈之道，實非正理。”

帝俊臉色沉了幾分，寒聲道，“你是在質疑朕？”

“陛下救我于舊日之厄，賜我東海一地，木公從不曾忘懷。可今日臣來，不為別的，只求陛下收回那屠戮人族之令，還天地一線生機。”

帝俊冷然道，“妖庭欲成大道，必行天命。人族不堪成器，屠之何妨？”

“不堪成器？那是你目光短淺。我自教徒以來，唯有人族多知禮義、守忠貞。你說他們不堪，那我便問你，比之你麾下的妖怪如何？”

帝俊面色一沉，“木公，你若識時務，便退回東海，念你舊功，我可不計你今日出言。”

木公朗聲道：“今日我木公，不為人族生，也不為妖庭死，只為心中一線天理！”

帝俊面無表情，許久才道，“你太讓我失望了。”轉身重回金闕，不再看木公道人。

木公道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他知道，這一番懇求，終歸是無果。

他抬起頭，周身靈氣忽然升騰，一點光芒自其眉心處亮起。

“弟子有罪，愚鈍不辨正邪，今縱妖殺人，負徒弟，欺天背命，負恩人，失責忘本，負風靈，勸諫無果，負蒼生——”

那一瞬，帝俊在金闕之上倏地一震，猛然轉頭看去。

卻見那道孤瘦的身影，已化作一道貫穿天穹的白光，將周邊妖怪盡數推出，自天門之下炸裂開來。

“轟——！！！”

天門震裂，仙宮動搖，日月失色，天地傾抖。

大劫之下，第一尊準圣，隕落了。

如此輕于鴻毛的隕落了，甚至連一個妖怪的命也沒有帶走。

或許也沒有那么輕于鴻毛。

至少這近一萬年在帝俊扶桑木之下溫養療傷的大恩因果，在這引身自爆之下，煙消云散。

帝俊身形微顫，雙目緊閉，須臾之后，竟只是緩緩坐回金座，面上不見悲喜。

“傳令，封鎖東海，木公舊部，一律嚴查。”

“人族，依舊誅滅，不可赦。”

“太……太子們呢？”

“我說的是，木公舊部，一律嚴查。”

“是！”

不免嘆息，爐中本煉長生藥，鼎內翻為腐骨灰。當年為子縱鋒刃，而今忘本行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