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夏逝雨
- Yoga.芝士
- 5443字
- 2025-04-28 16:40:00
歸途
三十五歲這年冬天,我開著那輛午夜藍的奔馳駛入小區時,輪胎碾過積雪的聲音格外清晰。
后視鏡里,物業新裝的LED路燈在車漆上投下冷冽的光斑,照得儀表盤上的百達翡麗微微發亮——這是去年簽下天使輪融資后給自己的獎勵。
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真皮方向盤,我在單元樓前緩緩停下。
車載香氛系統散發著檀木的氣息,卻蓋不住后備箱里飄來的茅臺酒香。
雪寶從寵物座椅里探出頭,濕潤的鼻尖在車窗上留下一串模糊的印記。
“到了?!蔽蚁ɑ饡r輕聲說,手指懸在解鎖鍵上方遲疑了幾秒。
儀表盤顯示室外溫度零下五度,雪寶呼出的白霧在玻璃上暈開,又很快凝結成細小的冰晶。
解開安全帶時,定制西裝的袖扣卡在了安全扣里。
我小心地把它取出來,18K金的表面已經刮出一道細痕——就像這套三萬八的杰尼亞西裝,終究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顯露出破綻。
雪寶歪著頭看我,琥珀色的瞳孔里映著車內閱讀燈溫暖的光。
我伸手撫摸它耳后的絨毛,那里有個小小的傷疤,是去年撿到它時就有的。
它的爪子搭在我手腕上,肉墊的溫度透過百達翡麗的表帶傳來,讓我想起創業初期那間沒有暖氣的辦公室。
后備箱里的禮品包裝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愛馬仕的橙色禮盒裝著給父親的鱷魚皮腰帶,蒂芙尼藍的包裝里是給母親的珍珠項鏈。
給奶奶的羊絨圍巾用宣紙包著,上面印著榮寶齋的水印——就像小時候她給我包課本用的掛歷紙。
雪寶突然打了個噴嚏,胡須上的雪花簌簌落下。
我把它裹進大衣里,它濕潤的鼻尖蹭過我的下巴,帶著熟悉的貓糧氣息。
單元門前的感應燈應聲亮起,在積雪上投下一圈光暈,像舞臺追光般為我們劃定前路。
電梯還是老樣子,運行時發出年邁的呻吟。
雪寶緊張地往我懷里鉆,爪子勾住了羊絨圍巾的流蘇。
當數字跳到“12”時,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這個癥狀自從確診焦慮癥后就如影隨形。
在掏鑰匙的瞬間,我聽見門內傳來電視新聞的聲音,還有母親熟悉的腳步聲。
雪寶的尾巴輕輕掃過我的手腕,溫暖的觸感讓我想起第一次帶它去寵物醫院時,它也是這樣安靜地陪著我。
指節懸在門鈴上方三厘米處,我突然意識到:我全款買下的車子房子,這個裝滿奢侈品的行李箱,還有懷里這只穿著價值不菲衣服的貓咪,都不過是精心設計的戲服。
而此刻,我正站在人生最重要的舞臺入口,卻連句像樣的臺詞都沒準備好。
雪寶輕輕“喵”了一聲,用腦袋蹭了蹭我的下巴。
它的瞳孔在樓道燈光下收縮成細線,倒映著我緊繃的表情。
我深吸一口氣,把臉埋進它蓬松的毛發里,聞到了陽光和渴望牌貓糧的氣息。
門把手轉動的聲音突然響起。
在門開的瞬間,雪寶的尾巴高高翹起,像面小小的旗幟。
而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禮品袋,絲綢包裝發出窸窣的聲響,在寂靜的樓道里格外清晰。
推開家門的那一刻。
門軸發出熟悉的吱呀聲,仿佛時光倒流的嘆息。
燉肉的香氣混著陳醋的味道撲面而來,瞬間擊穿了我精心構筑的都市精英外殼。
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照亮了母親眼角新添的魚尾紋——那些細密的紋路像是用鋼筆在我心上刻下的記號。
“回來了,你媽在廚房等等吃飯。”父親的聲音從報紙后面傳來,老花鏡滑到鼻尖的位置絲毫未變。
父親沒有意識到是我回來了。
茶幾上那套紫砂茶具是我高中時用獎學金買的,杯沿已經養出溫潤的開片紋。
雪寶從我懷里輕盈躍下,肉墊踩在打過蠟的實木地板上,發出細微的啪嗒聲。
母親系著那條用了十五年的碎花圍裙從廚房小跑出來,手里的鍋鏟還在滴落醬汁。
她發間新添的銀絲在頂燈下閃爍,像落在黑色綢緞上的雪粒。
我下意識地伸手想替她攏一攏鬢角,卻在中途轉向接過鍋鏟——這個動作讓兩人都愣住了,記憶中的角色對調來得如此突然。
“媽!”媽媽朝里屋喊了一聲,聲音里的雀躍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走廊盡頭傳來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響,節奏比記憶中遲緩了許多。
當那個佝僂的身影出現在轉角時,我手里的愛馬仕禮盒“啪”地掉在了地上。
奶奶的銀發梳成松散的發髻,駝背的弧度比視頻里看起來更明顯。
她顫巍巍張開雙臂的姿勢,和二十年前幼兒園門口等我放學時一模一樣。
我彎腰抱住這個縮水的老太太,聞到她衣領上樟腦丸與雪花膏混合的氣息。
她枯枝般的手臂勒得我肋骨生疼,那種力道讓人懷疑她佝僂的身體里還藏著年輕時的氣力。
爺爺站在陽臺門口抽煙,煙霧模糊了他愈發深刻的法令紋。
他鬢角的白發已經蔓延到整個頭頂,像落了層厚厚的霜。
但當他掐滅煙頭大步走來時,軍人的挺拔身姿依然刻在骨子里。
我被攬進帶著煙草味的懷抱時,聽見他胸腔里傳來熟悉的嗡鳴——那是他年輕時在潛艇部隊落下的毛病。
雪寶好奇地蹭著奶奶的布鞋,尾巴高高翹起像個問號。
母親彎腰想摸它,被它靈巧地躲開,躲進了爺爺的軍大衣下擺。
這個畫面突然讓我鼻尖發酸——上次回家時,這件大衣還掛在他壯實的身板上,現在卻空蕩蕩地晃著,像是借來的戲服。
我把蒂芙尼的藍盒子塞進母親沾著面粉的手里,她慌亂地在圍裙上擦手的模樣讓我喉嚨發緊。
父親默不作聲地接過茅臺酒,指尖在紅色緞帶上摩挲了兩下,這個微小的動作暴露了他克制下的欣喜。
當我把榮寶齋包裝的羊絨圍巾系在奶奶脖子上時,她皺紋里的溝壑盛滿了月光般的笑意。
在這個被暖氣烘得昏昏欲睡的午后,在這個飄著燉肉香氣的空間里,我突然意識到:所謂衣錦還鄉,不過是穿著金縷衣的孩童,終于找回了弄丟的玩具熊。
雪寶在眾人腳邊轉來轉去,尾巴掃過每個人的褲管,像根柔軟的銀線,把散落的記憶珠子重新串了起來。
重逢的硝煙
“喲,這是誰???我還當你死在外頭了?!泵妹玫穆曇魪纳嘲l背后傳來,像把生銹的剪刀突然劃破溫馨的幕布。
“胖得跟待宰的年豬似的?!蔽野压陌υ谛裆?,金屬扣撞擊木板的悶響讓雪寶炸了毛。
這個開場白我們演練了二十年——從她搶走我的洋娃娃那天起。
奶奶的手像一片風干的梧桐葉,輕輕覆上我的臉頰。
掌心的紋路粗糲如砂紙,卻帶著灶臺余溫般的暖意。
她拇指上的老繭刮過我新冒的胡茬,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這個觸感突然讓我想起小學時,她也是這樣摸著我被同桌抓傷的臉。
“阿寶...”她指縫里還嵌著面粉,袖口沾著醬油漬,身上飄著陳年樟腦與新鮮油煙混合的氣息。
那雙渾濁的眼睛在鏡片后費力地聚焦,瞳孔像蒙了霧的玻璃彈珠,“在外面...有沒有好好喝湯?”
雪寶從餐桌下鉆過來,濕漉漉的鼻尖蹭過奶奶的腳踝。
母親正端著青花魚盤從廚房出來,蒸魚豉油的香氣在空氣中漫開。
我看見父親偷偷用筷子蘸了湯汁嘗咸淡,這個動作讓他花白的鬢角在吊燈下微微發亮。
雪寶突然從爺爺腳邊竄過來,尾巴掃過奶奶的小腿。
這個插曲讓凝固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
母親端著糖醋排骨從廚房小跑出來,油星濺在她新換的羊毛衫上,暈開幾個深色的圓點。
“都少說兩句,”她的聲音比記憶中嘶啞,“大過年的?!?
餐桌還是那張老圓桌,邊緣的磕碰處貼著我小時候粘的卡通貼紙。
父親開茅臺時,瓶塞發出“?!钡穆曧?。
奶奶的手突然離開我的臉,轉而抓住我的手腕。
她松弛的皮膚下,骨節的突起硌得我生疼。
被拽向餐桌時,我瞥見她后頸的老年斑已經連成了片,像潑灑的咖啡漬。
“吃這個?!蹦棠贪雅汉卸殉尚∩酵频轿颐媲?,焦黃的表面還冒著油泡。
她指甲縫里嵌著面粉,指節因為風濕病扭曲成奇怪的弧度。
八仙桌上擺著過年才用的朱漆托盤,中央的松鼠桂魚翹著焦黃的尾巴。
妹妹正用筷子戳魚眼睛——從小到大的壞習慣。
母親端來的砂鍋還在咕嘟冒泡,湯面上浮著的枸杞像散落的紅紐扣。
“你最愛吃的?!蹦棠掏彝肜飱A了塊油光水滑的紅燒肉,其實我青春期后就改吃素了。
但我還是咬了下去,肥膩的膠質立刻黏住牙齒,是記憶里童年的味道。
雪寶在桌下輕輕撓我的褲腳,不知是在討食還是提醒我什么。
父親突然清了清嗓子,起身給我倒了杯酒。
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映出天花板上搖晃的吊燈。
我們碰杯時,他的小指無意識地翹起——他和母親第一次相遇偷偷拉住我母親的手時一樣。
“?!钡囊宦?,妹妹的牛奶杯撞上我的酒杯。
她挑釁的眼神掃過我西裝袖口的定制紐扣,突然伸手摘掉我肩上一根雪寶的白毛。
這個動作讓奶奶笑出了缺牙的豁口,母親趁機往每個人碗里塞了顆湯圓。
當春晚開場音樂響起時,奶奶已經第三次往我碗里添飯。
她顫抖的手把米粒灑在了桌布上,雪寶敏捷地竄過來舔食。
我低頭扒飯的瞬間,一顆水珠砸進了碗里——不知是屋頂的漏雨,還是誰的眼淚。
當我咬下第一口時,熟悉的滋味在舌尖炸開,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味覺記憶”——這口酥脆里藏著小學運動會后的獎勵,藏著高考前夜的宵夜,藏著所有我刻意遺忘的溫柔。
妹妹的筷子突然伸過來,搶走最金黃的那塊。
“我優先?!彼翎叺剡肿?,我看到她左邊第三顆牙齒還是缺了個角——那是十二歲我們打架時,被我推倒磕掉的。
雪寶蹲在我腳邊,尾巴尖輕輕拍打我的腳踝,像某種無聲的聲援。
電視里放著春晚預熱節目,主持人夸張的笑聲填補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父親給每個人斟酒時,妹妹的杯子被換成了溫牛奶。
這個細節讓我的嘲諷卡在喉嚨里,變成一聲含糊的輕咳。
母親趁機往我碗里堆了座小山,最頂上是我最討厭的胡蘿卜雕花——她到現在都記反了我的喜好。
當奶奶顫抖的手第三次給我夾菜時,我握住了她枯枝般的手腕。
她皮膚下的脈搏微弱卻固執,讓我想起閣樓上那個老座鐘,就算沒人上發條也堅持走了二十年。
牛皮紙信封在床頭燈下泛著啞光,一張銀行卡的棱角把紙面撐出清晰的矩形輪廓。
奶奶枯枝般的手指在信封邊緣徘徊,指甲上的豎紋像老樹的年輪。
她推拒時手臂上的松弛皮膚微微晃動,讓我想起晾在竹竿上被風吹皺的床單。
“要這么多棺材本做什么...”她聲音突然卡住,假牙在嘴里輕微打顫。
窗外的雪光透過窗簾,在她臉上投下柵欄般的陰影。
雪寶蜷在奶奶的毛線拖鞋上,尾巴偶爾掃過那個不敢被收下的信封。
我強行把信封塞進五斗柜最底層,壓在那件織了一半的棗紅色毛衣下面——看針腳應該是給我的,袖口還留著1999年的流行花紋。
柜門合上的瞬間,奶奶突然抓住我的衣角,力道大得驚人。
“阿寶,”她喉間的痰音隨著呼吸起伏,“你給奶奶交個底...”床頭燈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佝僂的輪廓像個巨大的問號,“這錢是不是...買斷錢?”
雪寶突然跳上床,把信封從柜縫里拖出個角。
我們同時去搶,奶奶的指關節撞到我的手表,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在皮質表帶與老年斑接觸的剎那,我摸到她脈搏的頻率快得不正常。
奶奶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像被吹熄的煤油燈。
凌晨三點,老式座鐘的齒輪發出倦怠的咔嗒聲。
奶奶把信封壓在枕頭下,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我拍她后背時,隔著棉質寢衣能摸到脊椎的每個骨節。
雪寶嚇得鉆進了被窩,只露出兩只尖耳朵。
“上次你爸給錢,”她突然說,“是送我去養老院那天?!边@句話像塊冰滑進我的衣領。
我想起視頻通話里她總說院子里的枇杷樹結果了,原來那棵樹早在三年前就被砍了。
當第一縷晨光染灰窗簾時,奶奶終于昏昏睡去。
她攥著我食指的手漸漸松開,掌心的生命線斷在厚厚的繭疤處。
我輕輕抽出手指,發現雪寶正把那個信封往自己窩里拖,紙幣邊緣已經沾上了貓毛。
在廚房煮安神茶時,母親突然出現。
她默默往壺里加了勺桂花蜜——這個配方還是奶奶教她的。
我們隔著水蒸氣對視,她鬢角的白發在晨光中像融化的雪。
“媽,”我轉動著瓷杯,“后院...還有枇杷樹嗎?”
母親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蜂蜜順著勺柄滴落在灶臺上。
雪寶不知何時蹲在了冰箱頂上,琥珀色的瞳孔縮成細線,注視著這個突然安靜下來的黎明。
這十幾年,家就像一座被蛀空的木屋,表面看起來完好,內里卻早已布滿裂痕。
母親的眼睛越來越渾濁,像是蒙了一層擦不掉的霧氣。
她常常站在我的照片前發呆,手指輕輕撫過相框邊緣,仿佛在確認那是不是真的。
有時她會突然問我:“你上次回來是什么時候?”——可我就站在她面前。
生父知道我回來后,則像一堵沉默的墻。
我站在玄關,手里還拎著給他帶的茶葉,可他連頭都沒抬。
飯桌上,他沉默地夾菜,咀嚼,吞咽,仿佛我只是空氣里多出來的一團影子。
阿姨試圖活躍氣氛,問他:“阿寶現在在上海工作呢,聽說很忙……”
父親“嗯”了一聲,像是聽到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無關痛癢。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是我離家出走的前一晚,我還是怕了,我想過回去的。
但那天,看見的是他們一家三口——父親、繼母、還有那個比我小十歲的弟弟——拉著手走在路上。
我遠遠看著,父親低頭逗他,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我站在黑暗里,喉嚨發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不問我這些年去了哪里,不問我過得好不好,不問我為什么離開,也不問我為什么回來。
他像一堵墻,一堵早已習慣沒有我的墻。
原來我早就是個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了。
他只是在飯桌上機械地咀嚼,偶爾抬頭看我一眼,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個遠房親戚。
有一次,我聽見他在電話里對老友說:“女兒?就當沒生過吧?!闭Z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我再也沒去過阿姨家里。
我的繼父很高興也僅僅是高興而已。
母親騙奶奶,說我去國外讀書了。
奶奶雖然疑惑,但每次都點點頭,說:“讀書好,讀書好?!?
然后她就會坐在藤椅上,對著我高中畢業的照片自言自語:“阿寶啊,奶奶給你腌了醬菜,等你回來吃?!?
直到有一天,奶奶突然說要去學??次?。
母親的手在圍裙上擦了三遍,嘴唇顫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她終于崩潰了,眼淚砸在地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皨尅毸缇筒蛔x書了。”
奶奶愣在原地,手里的蒲扇“啪”地掉在地上。
她沒有哭,沒有鬧,只是慢慢地彎下腰,撿起扇子,輕輕拍了拍灰。
然后她轉身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那天之后,爺爺奶奶搬回了老宅。
他們不再和母親說話,不是不想責怪,而是痛到說不出話。
每次母親送東西過去,爺爺都只是沉默地接過,然后輕輕關上門。
至于母親對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恨。
也許比恨更復雜,像是失望、愧疚、無奈混在一起的苦酒,她一口一口咽下去,卻始終醉不了。
雪寶蹭了蹭我的腳踝,我彎腰抱起它,它溫暖的體溫透過毛衣傳來。
窗外,夜色深沉,遠處的燈火明明滅滅,像極了這些年家里忽明忽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