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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烈士暮年

次日五更時分,一匹高頭大馬踏碎臨安城的晨霧,馬背上的紅翎信使嘴唇皸裂,懷中緊抱的漆筒已被汗水浸透。

“八百里加急!”嘶啞的喊聲驚起朱雀大街滿樹寒鴉。

這一日,垂拱殿內氣氛凝重如鐵,金主完顏亮正式撕毀和約,大舉南侵。

當值太監尖利的宣旨聲劃破死寂,“擢兵部尚書楊椿為參知政事,即日入樞密院議事!”

話音未落,殿中已是一片嘩然,戶部侍郎錢端禮手中的象牙笏板當啷墜地,在金磚上彈跳兩下,驚起一殿目光。

主戰派占據上風,開始清算主和派!

“陛下!”給事中金安節率先踏著碎步出列,笏板在手中攥得咯咯作響,“金人背盟南犯,此乃天地不容!而朝中仍有奸佞主張割地求和,此輩不誅,國無寧日!”

中書舍人劉珙隨即附議,從袖中掏出一卷聯名奏章,聲若洪鐘:“湯思退等輩專務姑息,畏敵如虎!去歲力主割讓海、泗二州,今又暗阻邊備!臣等請陛下明正典刑,以振軍心!”

一時間,御史臺的彈章如雪片般飛入內廷。

侍御史王十朋的奏疏最為犀利,墨跡力透紙背:“主和派割地求榮,搖動國本,實乃國賊!其罪當誅九族!”

三更梆子敲過第七響時,趙構仍在福寧殿中背手踱步。

鎏金燭臺上,十二支龍燭已燒至過半,蠟淚在蟠龍紋間凝結成血珀般的瘤子。

案幾上奏疏堆積如山,最上方正是湯思退乞骸骨的辭呈。

老宦官黃彥節捧著定窯白瓷茶盞:“官家,夜深了。”

趙構恍若未聞,他的手指在奏章封皮上反復摩挲,朱筆提起又放下。

他猛的起身推開雕花檻窗,秋風涌入,吹得案頭奏章嘩嘩作響。

趙構鼻翼微動,在這即將丹桂飄香的秋夜,他竟恍惚聞到了淮水畔的血腥氣。

子時更鼓穿透雨幕,趙構突然抓過朱筆,筆鋒在硯臺里狠狠一蘸。

“準湯思退以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洞霄宮。”

這一筆,劃斷了延續十五年的和議國策。

殿外雨勢漸急,打在琉璃瓦上如金戈鐵馬。

三更梆子剛過,尚書省都堂內仍是亮如白晝。

十二盞連枝燈將朱漆大案照得纖毫畢現,樞密使陳康伯一襲紫袍端坐首位,腰間金魚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堂內檀香氤氳,卻掩不住彌漫的肅殺之氣。

楊椿與殿前司都指揮使趙密,侍衛馬軍司都虞候李顯忠等十余位禁軍將領分列兩側。

案上攤開的布防圖已被朱砂勾畫得密密麻麻,眾人手中的越窯青瓷茶盞早已涼透,卻無人顧得上啜飲。

知樞密院事葉義問雖不知兵,此刻卻也漲紅了臉,連連點著地圖:“當速發大軍,與金賊決一死戰!”

眾人礙于其位高權重,只得含糊應和,陳康伯更是借著添茶的機會,將苦笑掩在茶霧之后。

“八百里加急!”堂外驟然響起嘶啞的通報聲。

陳康伯展開染血的軍報,突然拍案而起:“金賊鐵騎已順漢水而下,直撲襄陽!”

經過徹夜商討,東方既白時,政事堂的朱漆大門轟然洞開。

一隊隊紅翎信使手持鎏金令箭飛奔而出,馬蹄聲震碎了臨安城的晨霧。

“破敵軍統制陳敏率八千精銳即刻開拔,星夜馳援太平州。采石磯沿岸三十里內,需連夜架設床子弩百座,江面插入暗樁,務必將天險化為鐵壁。”

“擢利州西路都統制吳拱權知襄陽府,開府庫犒賞三軍。征發民夫五萬,加固甕城、深挖壕塹,凡怯戰者立斬!”

“急調各路禁軍弓弩手,分駐明州、平江、江州諸要沖。樞密院特批神臂弓三千張,箭矢二十萬支,由兵部侍郎親自押運。”

“起用岳飛舊部李寶為浙西副總管,賜御劍一口,平江府船場晝夜不歇,新造海鶻戰船百艘。另征閩廣蜑戶水手三千,嚴防金軍水師自海上入侵。”

劉锜的病榻前御醫束手,聽聞戰報,他掙扎著寫下血書:“臣請渡江!”

趙構終是準奏,特賜金絲楠木肩輿一頂,領兵屯駐于揚州。

揚州城的秋雨淅瀝不停,細密的雨絲打在帥府青瓦上,如千萬根銀針落地,發出綿密的碎響。

病榻上的劉锜又一次從昏沉中驚醒,胸腔里翻涌的血氣讓他劇烈咳嗽,素白的絹帕上綻開一朵刺目的紅梅。

親兵跪在榻前,眼眶通紅,聲音哽咽:“大帥,御醫說您……再操勞,只怕……”

“備轎。”劉锜的聲音嘶啞如裂帛,卻不容置疑,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床沿,青筋暴起,“去甕城。”

當那頂四人抬的肩輿緩緩出現在城頭時,守城的士卒喉頭哽咽。

秋雨浸透了劉锜單薄的衣衫,冷風刺骨,他卻渾然不覺,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正在加固的城墻。

“停!”他突然抬手,親兵慌忙上前攙扶,這位名將,如今卻連站立都需倚靠親兵的臂膀。

“再筑三尺……”他喘息著指向女墻,聲音雖弱,卻字字清晰,“要容得下騎兵調頭!”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劇咳,殷紅的血沫濺在青灰色的城磚上,觸目驚心。

隨軍醫官顫抖著提筆,在脈案上寫下:“紹興三十一年八月,劉公巡城咯血,猶口授《守淮十策》。”

臨安的御藥院徹夜燈火通明,藥爐蒸騰的霧氣里,御醫們匆忙配藥。

趙構特遣的御醫帶著紫檀藥匣疾馳出城,匣中盛著秘制的丹藥,據說能續命延壽。

當鎏金旌節抵達揚州時,劉锜正高燒不退,面如金紙。

“扶我……起來。”他掙扎著要披上朝服,卻在系玉帶時跌回榻上,最終只能倚著軟枕,接受那道沉甸甸的任命。

但劉锜堅持要親眼看著那面‘淮南、江東西、浙西制置使’的大纛升上城樓。

秋風呼嘯,丈余長的旌旗獵獵翻卷,守城將士的歡呼聲如雷滾過甕城!

隨著政事堂的牒文飛遞各路,各地官府紛紛動員,集結鄉兵,征發保戶壯丁,兩淮各州的百姓也開始向后方轉移。

而在臨安,垂拱殿內,主和派再次主張南遷。

侍御史鄧友龍又一次出列,高聲道:“陛下,金軍勢大,不如暫避閩廣,以圖后計!”

話音未落,陳康伯驟然暴起,這位素來沉穩的老臣,竟將手中象牙笏板狠狠砸向殿柱!

“咔嚓!”一聲脆響,笏板斷作兩截。

“今日誰再言南遷……”陳康伯怒目圓睜,斷笏直指鄧友龍鼻尖,“便如此板!”

趙構在御座上如坐針氈,冷汗涔涔。

他既怕金軍鐵騎踏破臨安,更怕這些紅了眼的主戰派真把他架上親征的戰車。

最終,他只能含混下詔:“再議遷避者,奪官流放。”

然而,當夜內侍省便準備了二十艘御舟,泊在錢塘江口,以備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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