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后的算計
書名: 水渠的呼喚作者名: 東禾女本章字數: 2387字更新時間: 2025-04-08 12:55:20
微型貨車的輪胎碾過村里的水泥路,村道蜿蜒曲折,楊素芬躺在車廂里,蓋著一塊黑紅花相間法蘭絨床單,外面裹著黑色的裹尸袋,隨著車身的轉彎輕輕晃動。
李建國坐在副駕駛,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車門上脫落的漆皮。后視鏡里,他看見大女婿王強皺著眉頭按計算器,嘴里念念有詞。
“棺材就買2000最低那種,壽衣套裝50元一套的,抬轎800,拖尸費1200...”王強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每個數字都清晰地鉆進李建國的耳朵,“爸,要不花圈就只要十個吧?反正都是燒掉的東西。村里都在宣傳喪事簡辦。”
李建國“嗯”了一聲,眼睛望向窗外。路邊的油菜花快要敗了,有的已經開始結籽,所以沒有以前明艷。
“還有西洋樂隊,老劉家問要不要請,4個人三天4500元...”王強繼續說著。
“不要。”李建國突然打斷,“人都沒了,唱給誰聽?就請傳統中樂就行。”
貨車轉過最后一個彎,家的輪廓出現在視野里。李建國瞇起眼睛——家門口怎么圍了這么多人?還有幾輛摩托車停在那。
“呵,消息傳得真快。”司機老張嗤笑一聲,“這些做白事的,鼻子比狗還靈。”
車還沒停穩,就有幾個人圍了上來。李建國認出來,是鎮上壽衣店的趙老板、做陵墓裝修的老馬,還有專管喪事宴席的孫廚子。他們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恰到好處的悲傷,眼睛里卻閃著精明的光。
“建國哥,節哀啊。”趙老板第一個湊上來,遞了根煙,“壽衣我帶了最好的絲綢料子,給你成本價...”
“老李,入殮的東西我都準備好了,保證體面。”老馬不甘示弱地擠上前。
李建國推開他們,徑直走向院門。身后傳來王強的聲音:“各位老板別急,咱們慢慢商量...”
院子里已經擺了幾個花圈,塑料花在風中簌簌作響。李建國看見村長站在堂屋門口,正和幾個村里老人說話。見他進來,村長快步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建國啊,事情都安排好了?有什么需要盡管說。”
李建國點點頭,目光越過村長,落在堂屋正中的門板上。幾個鄰居正把楊素芬的尸體抬進去,裹尸袋滑落一角,露出她青白的手,上面還沾著罐渠的水。
“監控調出來了?”李建國突然問。
村長愣了一下:“啊,調了。凌晨兩點三十二分出的門,一路跑到罐渠...中間沒停過。”李建國不再說話,走到墻角蹲下,摸出煙來點著。煙霧繚繞中,他聽見王強在院子里和那些白事老板討價還價。
“壽衣要最普通的就行...對,滌綸那種...紙馬不要了,現在誰還興這個...樂隊?不用不用...”
聲音忽遠忽近,李建國的思緒飄回昨天夜里。他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楊素芬坐在廚房里,面前擺著那套平時舍不得用的細瓷茶杯。茶香飄在空氣中,是去年二閨女從城里帶回來的龍井。
“大半夜的喝什么茶?”他當時嘟囔了一句。
楊素芬沒回頭,輕聲說:“突然想嘗嘗是什么味道。”
現在想來,那是她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
“爸,過來搭把手。”大女兒李梅在堂屋門口喊他。
李建國掐滅煙頭,慢吞吞地走過去。堂屋里,楊素芬已經被換上了干凈衣服,臉上蓋著白毛巾。李梅和小女兒李蘭站在一旁,臉上看不出多少悲傷。
“媽的首飾盒找不到了。”李蘭說,“你看見了嗎?”
李建國搖搖頭。他注意到楊素芬手上空蕩蕩的——那枚結婚時買的金戒指不見了。可能是掉在罐渠里了,他想,又覺得不太可能,戒指戴了三十多年,從來沒松過。
“先不管這些。”李梅說,“今天哭靈的人會過來,一個晚上150元。”
李建國“嗯”了一聲,目光落在楊素芬的腳上。她穿著一雙嶄新的紅襪子,上面繡著小小的黃花。那是過年時李蘭買的,楊素芬一直舍不得穿。
院子里的人聲漸漸大了起來。李建國走出去,看見王強正和孫廚子爭執。
“20桌太多了。”王強聲音提高了八度,“就停靈三天!”
“這...不合規矩啊。”孫廚子搓著手,“村里白事最少都是十二桌...”
“那就十二桌,不能再多了。”王強斬釘截鐵,“菜式也簡單點,不用上海鮮。”
李建國繞過他們,走到院門口。幾個村里女人聚在那里,見他出來,立刻壓低了議論聲,但零碎的詞句還是飄了過來。
“這個地方風水太不好了,別的地方的人都要跑到這里來尋短見...”
“你還別說,這排房子邪性,光是溺死的就有三個,非正常死亡就有四個...”
“...清明節啊,肯定是鬼找替身...”
“他們家調了監控,她是穿著秋衣秋褲一路跑到罐渠那里的。”
“...監控看得清清楚楚,自己跑去的,很快,沒有停...”
“哎呀,如果自己想死,真的誰都攔不住...”
李建國摸出煙,卻發現剛才那包已經空了。他捏扁煙盒,扔進門口的垃圾桶。桶里已經堆了幾個一次性紙杯,是那些白事老板留下的。
天漸漸黑了,來看熱鬧的人陸續散去。李建國坐在門檻上,聽著堂屋里兩個女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媽那條金項鏈你看見了嗎?”
“沒有,可能收在柜子里了吧...”
夜風刮起來,吹得院子里的花圈嘩嘩作響。李建國突然想起,他們結婚那年,楊素芬穿著借來的紅嫁衣,頭發上別著油菜花,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那時候日子多苦啊,可她卻總是笑著的。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眼里的光一點一點消失了呢?是生下二女兒后被婆婆罵“賠錢貨”的時候?是大女兒出嫁時連件像樣的嫁妝都沒有的時候?還是去年他喝醉酒,說她“一輩子沒出息”的時候?
堂屋里的白熾燈突然閃了幾下,發出刺耳的嗡嗡聲。李梅罵了句“破燈”,然后繼續低頭玩手機。燈光下,楊素芬的臉被白毛巾蓋著,只露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的雙手交疊在胸前,指甲縫里還留著昨天剝蒜時沾上的泥。
李建國突然很想掀開那塊毛巾,再看她一眼。但他最終沒有動。他知道,再過幾個小時,她就會被裝進那個2000塊錢的棺材里,然后埋進村后的墳地。來年清明,也許會去燒點紙錢,現在墳都是水泥粉刷過,不會長草,所以也不用想以前那樣做除草管理了。
風更大了,吹得門前的油菜花紛紛揚揚地落下花瓣,像一場小小的雪。楊素芬再也不會知道,今年的油菜花籽油大豐收。就像她永遠不會知道,在她死后,丈夫和女兒們最先討論的不是她為什么死,而是葬禮能省下多少錢。
夜漸深,院子里只剩下花圈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無數細小的嘲笑聲。李建國摸出最后一根煙,打火機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動,照亮了他粗糙的臉。一滴眼淚終于落下來,但還沒等它滑到下巴,就被夜風吹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