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霉味暗暗浮游,窗外雨聲漸密,敲打著檐下青石。我伏于案前,攤開書卷,窗外雨水聲不絕于耳,竟似人聲喧鬧,心中亦如檐下積水,沉悶而難泄。案頭油燈昏黃,搖搖晃晃,映著書頁上幾行墨字:“細(xì)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古人筆下之雨,何其雅致超然?我暗忖,雨聲固然入耳,而世間多少雨,無聲無息地浸透生命,卻總在無人處悄然滴落。
雨勢漸大,如潑如注,檐下雨水如簾幕垂落,將外面世界隔開。我起身推開窗扉,一股濕冷撲面而來,眼前街景竟在雨幕中全然改換了顏色。
雨水如鞭抽打街面,地面早已成了渾濁的泥潭。行人狼狽不堪,疾步奔走,衣衫緊貼于身,顯出嶙峋骨架。偶有黃包車夫艱難跋涉,車輪深陷泥淖,車夫只得弓起脊背,青筋暴突,拼盡全力拖曳前行。雨水混著汗水,從他臉上淌下,滴落泥中,瞬間消逝無痕。他們呵出的白氣,剛剛升起便又被冰冷的雨水無情打散。
忽然,街心傳來一陣凄厲嘶鳴。一匹瘦骨伶仃的老馬,拉著一輛堆滿貨物的破車,車輪陷于泥濘之中,任憑車夫如何鞭打,那老馬四蹄徒勞地掙扎,蹄下泥水飛濺,卻終究無力自拔。車夫聲嘶力竭的咒罵與抽打聲,穿透雨幕傳來,竟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悲愴。老馬每一次徒勞的掙扎,都仿佛在泥濘中刻下無言的疲憊與絕望。
對面糧店前,一位婦人用身子護(hù)著剛買的米袋,雨水順著她灰白的鬢角流下,在她憔悴的臉上留下道道水痕。她眼中惶急如灼,唯恐那點(diǎn)糊口的糧食被雨水泡脹。我凝視著那婦人,心頭不覺沉重:檐下點(diǎn)滴,于我是閑愁點(diǎn)綴,于她卻是壓垮生計的最后一根濕重稻草。雨絲本無貴賤,卻偏要依著人心,分出悲歡冷暖來。
雨更急了,如同天河傾覆,每一滴都挾著沉重的分量。街角處,一個衣衫襤褸的幼童蜷縮于濕冷的墻角,瑟瑟發(fā)抖。他瘦小的身子在濕透的破布下清晰可見,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蒼白的臉。那小小的軀體在風(fēng)雨中蜷縮著,像一片被狂風(fēng)驟雨抽打的殘葉,薄薄的衣衫緊貼著小小的肋骨,每一次顫抖都令人心悸。那孩子單薄的身軀仿佛風(fēng)雨中一截殘燭,隨時可能被澆熄。
此時,一位中年婦人踉蹌奔來,一把將孩子摟入懷中,緊緊裹在自己同樣濕透的衣襟之下。她枯瘦的手臂如同藤蔓纏繞,徒勞地想替孩子遮擋漫天風(fēng)雨。婦人眼窩深陷,雨水與淚水在她臉上早已匯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河流。她懷抱著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軀,踉蹌著奔向街角的藥店,每一步都踏在泥水四濺的絕望里。
我心中陡然一緊,撐起傘便沖入雨中。
藥店門檻之內(nèi),藥香與霉味奇異交織。那婦人跪伏在地,懷中孩子身體僵硬,面色青白如紙,早已沒了聲息。她懷抱那小小的軀體,如同抱著沉入水底的石頭,額頭抵著冰冷的水磨石地磚,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叩擊聲:
“先生,行行好,舍點(diǎn)藥吧……救救我的兒啊!”
伙計立于柜臺后,面如石塑,眼皮半抬:“死了,還救什么?不如省下幾個錢,買領(lǐng)席子卷了埋掉干凈。”話音未落,一個油紙包在柜臺上滑了半尺。那伙計用指尖輕輕一推,油紙包在柜臺上滑了半尺,動作輕巧得如同拂去一?;覊m。
婦人身體劇烈顫抖,如同寒風(fēng)中枯葉。她抬起頭,臉上是雨水沖刷不盡的泥垢與淚痕,眼中卻只剩下空洞的灰燼,仿佛被掏走了靈魂的軀殼。她嘴唇翕動,卻再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賬房先生撥弄算盤,珠聲清脆,噼啪作響,淹沒了婦人無聲的悲慟。店門口,幾個躲雨的人縮在檐下,一邊嚼著花生米,一邊伸頭探腦,臉上竟掛著一種近乎滿足的麻木神情。
恰在此時,門外一輛包車停下,一位衣著光鮮的太太款款而入,雨水并未沾濕她半分。她蹙眉抱怨道:“這雨可真惱人,昨日剛開的荷花,今日怕是要打殘了!”她輕輕彈落旗袍上若有若無的幾點(diǎn)水漬,仿佛彈去什么不潔之物。
我僵立當(dāng)場,只覺藥鋪里外成了兩個世界——門內(nèi)是無聲的生死,門外是無關(guān)痛癢的閑愁。同一個雨天,于有些人只是殘荷的嘆息,于另一些人則是席卷一切的滅頂洪流。天地間這同一場雨,竟落成了如此涇渭分明的兩重人間!
我踉蹌走出藥店,雨水澆在臉上,寒意刺骨?;赝菋D人,她依然抱著孩子枯坐雨地,仿佛已化作了街頭另一尊被風(fēng)雨剝蝕的塑像。雨水沖刷著她,也沖刷著這冰冷的長街,卻洗不掉人間這深入骨髓的沉疴與麻木。
歸家途中,雨勢漸弱,街上行人重又穿梭。人們步履匆匆,各自奔向那或暖或寒的屋檐,仿佛方才街角那場無聲的死亡,不過是雨幕中一個模糊的剪影,輕易便被新的水痕覆蓋。
檐下青石,經(jīng)年累月,竟被雨水滴鑿出淺淺凹痕,如同歲月無聲的刻印。我立于檐下,默視這雨痕,恍惚間覺得那凹處蓄的不是雨水,分明是無數(shù)無聲墜落的眼淚與汗水——它們?nèi)諒?fù)一日,固執(zhí)地鑿穿堅(jiān)硬的磐石,只為在石頭上刻下卑微者存在的印記。
雨勢漸歇,檐角水珠依然斷續(xù)滴落。我回到書案前,鋪紙?zhí)峁P,卻覺筆端滯澀。案頭清供的瓶中,一枝殘荷在雨后微光中垂下頭顱。我凝視著它,忽然起身,將那枝殘荷投入窗外渾濁的積水之中。
此時墨跡未干的紙上,唯有一片雨水暈染的混沌。
我默默洗凈毛筆,墨色在清水中絲絲縷縷散開,宛如稀釋的夜色。窗外檐溜滴答,匯入街面濁流,蜿蜒流向未知的深處。那水流渾濁,浮沉著枯葉與塵泥,不知為何,我仿佛從中嗅到了隱隱的鐵銹氣息,心頭悚然一驚。
這無聲之雨,終將滲入大地,在某個無人知曉的春日,催生出一株沉默的新芽——它未必能撐起一片晴空,卻固執(zhí)地以根須追問著腳下這片土地,那深埋的、混著血與淚的淤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