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箋二十四則》

君不見檐角懸著半卷殘冬，青瓦正將最后幾片薄霜含化。晨光沿著黛色瓦壟流淌，像少年解開束發(fā)的絲絳。我臨窗研墨，見硯池里游過一尾料峭春寒，墨色便洇出青瓷裂紋。

君不見墻根處苔衣暗漲，幽綠順著磚縫攀援而上。某塊磚石尚存著去歲的蟬蛻，空腔里住進新的東風(fēng)。枯枝忽而顫動，原是玉蘭在骨節(jié)處孕育花苞，白得那樣矜持，仿佛云端遺落的信箋。

君不見長街細(xì)雨斜織，繡娘般的雨腳把天空刺成霧青色的軟煙羅。油紙傘骨撐起潮濕的黃昏，傘面繪著褪色的桃夭。誰的木屐踏過青石板，水洼里便綻開晶亮的漣漪，倒映著唐時明月宋時云。

君不見垂柳蘸水寫狂草，千縷青絲垂釣半江煙波。對岸有烏篷船咿呀搖來，櫓聲揉碎滿河星子。忽見一尾紅鯉躍出水面，鱗片掠過天際，竟染紅了西山的晚霞。

君不見荼蘼架下香雪亂，玉瓣紛飛如碎瓷。石桌上茶煙裊裊，青瓷盞底沉著整座空山。忽有流鶯掠過花枝，驚落三分春色，兩分落在棋枰，一分墜入茶湯。

君不見紙鳶剪破琉璃天，絲線系著浮云作釣竿。童子追著風(fēng)跑過麥田，綠浪里浮起嫩黃草帽。老牛在田埂反芻光陰，角上停著去年深秋的銀杏葉。

君不見夜雨漲滿青銅爵，芭蕉葉上跳珠成讖。燭淚在更漏聲里凝結(jié)成琥珀，裹住某個未及出口的諾言。曉看庭前處，紫藤已攀過西窗，花穗垂落成淡紫色的簾。

君不見石橋臥波成玉帶，荇藻在倒影里梳妝。浣衣女的紅裳掠過水面，攪散滿河云錦。搗衣聲驚起白鷺，羽翼掠過蘆葦時，抖落幾粒前朝的詩韻。

君不見落英鋪就胭脂路，履痕深淺皆是文章。有少女提籃拾香，鬢角別著新折的海棠。花瓣沾衣不肯去，原是春風(fēng)暗藏針腳，將春色細(xì)細(xì)縫在羅裙。

君不見竹影掃階塵不動，苔痕漫上琴臺。焦尾琴咽著未盡的宮商，弦間棲著去年雪。忽有穿堂風(fēng)過，驚起梁間新燕，銜著半闕花間詞飛向南山。

君不見桃汛漫過舊堤岸，浮萍聚散總關(guān)情。渡口老柳數(shù)著往來舟楫，年輪里刻滿離人的名姓。艄公的竹篙點破春水，波紋蕩開處，盡是前塵往事。

君不見月移花影上粉墻，畫屏深處暗香浮。銅雀銜著燈花，將相思照成剪影。羅帳輕垂處，玉搔頭滑落青絲瀑，驚醒枕畔未讀完的《牡丹亭》。

君不見流云拭亮青銅鏡，鏡中人在煙雨外。胭脂盒啟時，桃夭色染透指尖。遠(yuǎn)山眉黛凝著薄霧，額間花鈿原是窗外飄入的杏瓣。

君不見長亭短亭煙柳重，陽關(guān)曲里鷓鴣啼。玉驄馬踏碎官道梨雪，鑾鈴搖落滿天星。回首處，故園春色已漫過城墻，檐角風(fēng)鐸猶唱《雨霖鈴》。

君不見草色遙看近卻無，馬蹄踏碎琉璃翠。旌旗卷起塞外沙，甲胄凝著燕山霜。忽聞羌笛折柳聲，方知春風(fēng)已度玉門關(guān)，沙棗花悄悄爬上箭囊。

君不見梨云墜地成新雪，空庭積素映碧霄。石燈籠里殘燭泣，照見梅魂歸去痕。忽有夜鶯啼破寂靜，銜來半輪下弦月，掛在枯枝權(quán)作花。

君不見菱花鏡里朱顏改，妝奩深處鎖春山。金步搖垂珠亂，玉搔頭斜簪晚晴。銅漏滴盡胭脂淚，畫屏上，折枝牡丹依舊艷若三春。

君不見紙傘旋開杏花雨，青石板路泛天光。繡鞋踏過水洼處，驚散云影與流光。轉(zhuǎn)角忽逢賣花聲，竹籃里，茉莉串成銀河墜。

君不見柳綿作雪漫天舞，沾衣欲濕更纏綿。畫舫載酒過虹橋，琵琶弦上說相逢。醉眼乜斜處，遠(yuǎn)山淡若眉黛，近水濃似眼波。

君不見荼蘼架下棋局殘，黑白子間藏劫爭。落花誤入紋枰劫，香魂猶作劫材爭。忽聞松子落棋枰，方知山中有爛柯，洞外已換幾度春。

君不見荷錢初浮碧波上，蜻蜓試立小楫輕。采蓮舟過芙蓉浦，棹歌驚起雙鴛鴦。蓮蓬低垂時，忽見水中天，云在青天水在瓶。

君不見流螢提燈照夜歸，稻花香里蛙聲稠。竹榻橫臥看星河，蒲扇搖落北斗杓。露重沾衣渾不覺，夢中猶數(shù)牽牛星，原是銀河漏春光。

君不見桂魄初生秋露微，梧桐葉上已題詩。團扇撲流螢時，忽見階前霜跡，原是月光凝作雪。驚覺羅衣薄，方知春去久，唯余袖底暗香留。

君不見雪壓梅枝香更冽，凍云裂處漏春光。銅瓶斜插數(shù)點紅，恍若去歲桃夭色。圍爐煨芋聽更漏，忽聞瓦當(dāng)?shù)吻屙懀菛|風(fēng)化雪來。

今我擲筆推窗，見暮色正將春山染作舊絹本。檐角鐵馬叮咚，說著某個永恒的黃昏。案頭墨跡未干處，桃瓣飄落，竟成朱砂印。原來春從來不需被書寫，它只是永恒地，在萬物裂隙處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