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漢朝廷立國六十余年之時，又進入了一個多災(zāi)多難，政局動蕩的歲月。
外戚陰氏家族，馬氏家族輪流執(zhí)政，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又到了竇氏家族當(dāng)家做主的時候
章和二年（88年），章帝劉炟卒，和帝劉肇即位，年僅十歲，嫡母竇太后臨朝。
養(yǎng)子劉肇幼小，劉肇嫡母竇太后，身為一個女人，直接出面，處理國家大事又諸多不便，于是便起用自己的弟弟竇憲為侍中，掌控朝廷大權(quán)。
竇憲四世三公出生，專橫跋扈，無視朝廷法律。
其時，竇太后新寡，年輕美麗，遂與齊殤王的兒子劉暢親近，侍奉左右。
竇憲大怒道：“歷朝歷代規(guī)矩，大都由君王與外戚，共同掌控朝政。
劉暢身為宗室旁支，怎么有資格親近至尊的太后，穢亂宮廷，左右朝政呢？”
侍中竇憲，于是派下屬竇屈，刺殺齊殤王的兒子劉暢。
事發(fā)，竇太后痛心不已，下旨將竇憲逮捕入獄。竇憲憂愁恐懼，彷徨不安。
有智囊龐元建議竇憲道：
“太后是大人至親，但卻不過國法。大人何不屈身認錯，請求率軍北征匈奴以贖死罪。
太后喜悅，公私兩全，不然準(zhǔn)奏！”
竇憲死里逃生，大喜道：
“先生所言甚是！某立即上奏太后，戴罪立功，北征匈奴，以恕過失。”
竇太后準(zhǔn)奏，便下旨，任命竇憲為車騎將軍，以執(zhí)金吾耿秉為副，發(fā)北軍五校﹑黎陽﹑雍營﹑緣邊十二郡騎士，及羌胡兵出塞，北征匈奴。
2
永元元年（89年）冬，扶風(fēng)郡班氏家族的孝布還未除盡，班固在母親舊住的房子里，摸到片冰涼的鐵甲鱗。
那是十多年前，小弟班超從西域寄回的匈奴胸甲殘片，此刻卻壓著竇憲的密信。
“竇某聽聞孟堅兄弟家族，向來有與邊疆事務(wù)打交道的豐富經(jīng)驗。而竇某一向深知孟堅老弟，也想通過邊境立功，獲取功名，以便施展自己的才能。
如今，中護軍大印已備，待公雪夜點兵，出戰(zhàn)匈奴，請公不要推辭。”
當(dāng)時，匈奴已經(jīng)分裂為南北兩部，南匈奴汗國親漢，而北匈奴汗國堅持與漢朝廷對壘。
正好，南匈奴單于欒提耀，上書皇帝，請求漢朝出兵討伐北匈奴。
朝廷便下旨，任命竇憲為車騎將軍，以執(zhí)金吾耿秉為副將，發(fā)北軍五校﹑黎陽﹑雍營﹑緣邊十二郡騎士，及羌胡兵出塞。
3
永元元年（89年），班固年屆五十八歲，因遭母喪之故，正辭官守孝在家。
“夫君，兄長已經(jīng)被太后任命為車騎將軍，即將率大軍攻伐匈奴。
夫君一向羨慕仲升建功立業(yè)，渴望立功塞外，何不效法仲升呢？此正是建功良機，夫君不要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妻子竇穎鼓勵道。
“愛妻所言甚是。孟堅正有投筆從戎，報效國家之志，如此良機，怎么能夠錯過呢？”
得知消息，班固便決定投附竇憲，隨大軍北攻匈奴，處理軍中文書工作。
竇憲見班固主動投附，大喜，當(dāng)即按照承諾，上書朝廷，任命班固為中護軍，參與軍中謀議。
4
五更的梆子聲刺破孝幔，班固攥著斷成兩截的玉帶鉤起身。這是母親臨終前緊握的遺物，鉤身“永平”年號，被血漬浸得模糊。
竇穎默默遞上熱姜湯，碗底沉著枚南匈奴狼頭符節(jié)：“今晨有胡商叩門，說燕然山南的雪已經(jīng)要化了。”
“孝期未滿，怎么能……”班固話音未落，窗外忽傳來熟悉的角聲，仿佛十幾年前，他與班超在太學(xué)后山演練的《破陣樂》。
竇穎突然掀開孝布簾幕，露出暗格里塵封的青銅劍道：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母親昨日托夢說，班家兒郎的血要為國家流，先國后有家。”
卯時三刻，班固在祖墳前折斷守孝的竹杖。斷茬刺破掌心時，他望見北邙山方向騰起狼煙，車騎將軍竇憲的先鋒營，已到邙山腳下，金狼旗上還沾著未央宮瓦當(dāng)?shù)闹炱帷?
永元元年（89年）的秋祭前夜，班固在竇憲府邸的密室里，用青銅虎符拓下蠟封印痕。
竇憲的親信趙忠將羊皮地圖鋪在案上，北匈奴王庭的朱砂標(biāo)記在月光下宛如滴血。
“班護軍可知為何南匈奴屢次求援？”車騎將軍竇憲的銀甲折射著壁燈寒光，他忽然抽出班固腰間那方端溪硯摔在輿圖上，“因為他們已經(jīng)被漢人養(yǎng)熟，融入了華夏的文化里，成為了大漢的子民！北虜冥頑不化，畏威不畏德，不知感恩，只有用戈矛教誨，教他們做人！”
硯臺底部的直筆如刀四字裂成蛛網(wǎng)，墨汁順著的箭頭的紋路，滲進羊皮。
班固的指尖，撫過輿圖上用匈奴語標(biāo)注的補給線。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蘭臺校書時，曾用朱砂圈出《史記·大宛列傳》中“貳師將軍伐大宛”的段落。
那場戰(zhàn)役耗費的國家財孥，足夠在長安建造百座大盈庫。此刻竇憲帳中飄散的龍涎香氣，讓他恍惚看見父親班彪在洛陽太學(xué)時，用指甲在墻上刻下的霍去病的“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字句。
5
燕然山下的朔風(fēng)卷著冰碴，班固在車騎將軍竇憲的帥帳前踩到塊帶齒痕的骨器。
帳內(nèi)炭盆爆響，竇憲的犀甲，壓著《匈奴和親議》帛書，玉璽竟被用來鎮(zhèn)住漠北地形圖。
“班中護可識得此物？”車騎將軍竇憲，踢來半枚青銅虎符，青銅虎符上似乎還有著西州上將軍隗囂部屬將士的血腥。
班固俯身拾符，指腹摸到“建武”刻痕，正是光武帝當(dāng)年賜予竇憲祖父竇融調(diào)兵的舊物。
帳外忽有馬蹄聲急至，南匈奴使者尉屠廣滾鞍下馬，皮袍內(nèi)襟露出未央宮特制的金線紋樣。
竇憲大笑擲杯，葡萄酒潑在班固的素麻孝服上，暈開如三年之前，先帝章帝，咳在《漢書》定稿上的血漬。
6
夜半巡營，班固在糧車縫隙，發(fā)現(xiàn)捆扎奇怪的苜蓿。剝開草料，里層竟是用匈奴文字書寫的密信，羊皮卷角烙著郭況門客獨有的菱形暗記。
他猛然想起三日前見過的北匈奴副使欒提當(dāng)，那人的拇指缺了半截，與當(dāng)初巡邏時，被漢軍斥候擒獲的刺北匈奴汗國斥候的特征一致：
“我一定要提醒車騎將軍，警惕北虜?shù)募榧殻烊霛h軍大營，刺探軍情，刺殺主將。”
“中護軍好興致。我先入賬休息一會兒。”
執(zhí)金吾耿夔，舉著火把靠近，鐵甲上凝著北虜將士鮮血凍成的冰凌，向班固問候道。
“執(zhí)金吾辛苦了！請派人嚴密布防，注意北虜?shù)募榧毱茐挠戀\大計！”
“區(qū)區(qū)北虜盜賊，早已經(jīng)嚇破了膽，有什么可怕的。中護軍放心，本帥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
執(zhí)金吾耿夔，呵欠連天，走進大帳。
班固不動聲色將密信塞進孝帶，指尖觸到妻子竇穎縫在夾層的療傷丸，仿佛看見了妻子關(guān)心擔(dān)憂的神態(tài)。
當(dāng)年小弟班超，在西域中箭瀕死，正是靠這神奇的療傷丸撿回一條性命。
漠北的朔風(fēng)，裹挾著馬糞的惡臭，撲面而來，令人瑟瑟發(fā)抖。班固站在沙漠關(guān)門殘破的烽燧上，遙看遠方。
將門出生的執(zhí)金吾耿夔，居然沒有預(yù)料到，竇憲統(tǒng)領(lǐng)的討伐大軍，已被北匈奴的誘敵戰(zhàn)術(shù)，拖入死亡之海的絕境，匈奴人故意放慢撤退速度，任憑漢軍深入瀚海腹地。
7
班固的麻袍被狂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他握緊妻子竇穎贈送的鎏金削刀，刀柄纏著的蓼藍布條，已磨出深深的血痕。
“報！耿秉將軍的中軍帳篷起火！北虜奸細偷襲大營！”傳令兵班武的聲音，嘶啞如砂紙。
班固看見竇憲的副將張俊，正指揮親兵，焚燒漢軍糧草，那些本該供給漢軍士卒的黍米，在火光中化作黑色的灰蝶。
“朝中奸佞居然不顧國家大義，破壞我討伐北虜大計，阻撓車騎將軍建立蓋世功業(yè)，這是要逼我們當(dāng)出塞餓殍的節(jié)奏啊！
班武，立即率人，擒拿叛逆張俊，撲滅大伙，挽救軍糧，不要讓朝中奸佞，破壞討伐大計的陰謀得逞。”
突然抓起案頭銅壺，將飲水潑向燃燒的旗幡，命令侍衛(wèi)長班武道。
在沖天火光中，“漢”字旌旗的殘片，如鳳凰涅槃般飄向天際，化為灰燼。
8
五原郡的春雨來得遲了。班固站在臨時搭建的轅門城樓上，望著城下堆積如山的匈奴首級。
竇憲的騎兵正在分揀戰(zhàn)利品，那些鑲著綠松石的耳環(huán)、繡著金線的皮甲，在雨水中泛著詭異的幽光。
他忽然注意到執(zhí)金吾耿夔的副將張圖，正偷偷將部分戰(zhàn)利品，裝入涂蠟的木匣里。
“班護軍可聞過狼糞燃燒的氣味？”車騎將軍竇憲，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手中握著班固當(dāng)年呈上的《匈奴和親議》。
羊皮紙的邊緣已被捏碎，帶著一絲嘲諷的語氣道，“護軍大人當(dāng)年上奏說‘真刀真槍不如宣揚漢德’。
如今護軍大人可愿看看漢軍的‘德政’，‘文治’？
蠻虜狼子野心，畏威不畏德，不好好教訓(xùn)他們，再施以德政，他們才能夠屈服，俯首聽命！此所謂，武功乃文治之本。”
車騎將軍竇憲大笑起來，“護軍大人書生意氣，文人風(fēng)骨猶存。經(jīng)歷此戰(zhàn)，護軍大人定會明白，對待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于善良的懲罰，就會明白，竇憲為什么竭力主張，懲罰北虜，將北虜斬盡殺絕，驅(qū)逐向蠻荒僻野的用意之所在。”
竇憲揮揮手，親兵抬來十幾個木匣，打開的瞬間腐臭撲鼻，全是北匈奴貴族的尸首。
班固默然無語，胃部猛地抽搐，知道戰(zhàn)爭雖然殘酷無情，但也是不得不這樣行動，才能夠帶來，邊塞永久的和平安寧。
他又想起了妻子竇穎臨行終前，將鎏金香囊塞進他懷中時溫馨，那些混著伽南香氣的淚水，想到了和平的可貴。
此刻，竇憲的笑聲，像生銹的齒輪在摩擦，對執(zhí)金吾耿夔，中護軍班固眾將說道：
“諸君：
盜賊如何奸猾，奸佞如何使詐，都不能動搖我們戰(zhàn)勝北虜?shù)男判摹５任覀冏侥帽鼻鯔杼嶂蹅兙桶阉念^顱，也鑄成酒爵，舉杯歡慶！”
上元節(jié)到了，班固在燕然山附近的大營里，擦拭那把沾滿血污的青銅削刀。
竇憲的行軍宴會，設(shè)在用匈奴王庭金帳搭成的帳篷里，美酒斟在琉璃夜光杯中，映出竇憲脖頸處新添的刀疤，那是北匈奴奸細欒提當(dāng)，狗急跳墻，用削刀親手刺的。
“班護軍馬可知，為何南匈奴使者尉屠廣行軍作戰(zhàn)之時，總帶著《史記》抄本？”
車騎將軍竇憲突然醉醺醺地抓住班固的手臂，“他們說你寫的《衛(wèi)青霍去病列傳》，比我們的戰(zhàn)鼓聲還要動聽！我要廣施大漢的王化，讓匈奴汗國全國軍民，都放下戈矛，成為能歌善舞的子民，而不是聞雞起舞的戰(zhàn)士！”
9
帳外忽然傳來馬蹄聲，班超的副將班武，舉著火把闖入中軍大帳，羊皮地圖上插著車騎將軍竇憲的雁翎箭：
“稟車騎將軍！北匈奴單于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
竇憲手中的青銅酒樽，微微晃動了起來，像一個孩子似的笑了，沒有了陰森森的殺氣。
班超突然發(fā)現(xiàn)，一向驕橫跋扈的主將，居然是如此的可愛天真。
此刻，竇憲將酒樽砸向火堆，爆裂的琥珀色酒液，在殘燼中蜿蜒，恰似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描繪的黃河九曲的美麗圖畫，映出了竇憲矯健英俊的容顏。
10
臘月廿三，主將車騎將軍竇憲，副將執(zhí)金吾耿夔，統(tǒng)領(lǐng)討伐大軍，進入到北匈奴汗國腹地，決定在燕然山麓祭天。
班固跪坐在冰原上，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書寫著祭天文字，看見蒼鷹掠過金狼旗投下的影子，恰似《漢書》里描寫的霍去病漠北誓師圖。
車騎將軍竇憲突然揮劍，斬斷牦牛尾，將帶血的祭旗，擲在他的面前道：
“班中護的筆，太過柔弱，缺乏一點豪氣干云的氣度，該用上一些英雄豪杰的血性！”
班固停筆剎那，北風(fēng)卷起祭壇邊的軍旗。素帛掠過青銅劍鋒裂成兩半，露出班固書寫的《封燕然山銘》草稿。
遠處突然響起鳴鏑，斥候戰(zhàn)勛來報：
“車騎將軍大人，發(fā)現(xiàn)北單于欒提知之的蹤跡。請車騎將軍大人指示！”
“給我立即追擊。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哪怕是追到天邊，也要屠滅這群惡賊！”
車騎將軍竇憲策馬，掠過班固的身側(cè)，拋下一枚染血的玉玨，正是當(dāng)年班彪贈予竇融的結(jié)盟信物：
“護軍大人，請你趕快寫好《封燕然山銘》，本帥要在燕然山，封狼居胥，宣示我大漢的聲威，讓四方蠻夷，知曉我大漢的赫赫功勛和巍巍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