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平十年(67年)春上巳節,春風輕拂,太學池畔柳絲如煙,柳絮紛飛,似一場輕柔的夢。耿媛著一襲月白深衣,漫步池畔,衣袂飄飄,宛如仙子臨塵。那柳絮沾濕了她的衣角,她卻渾然不覺,正俯身拾取飄落的桃花箋,神色專注而溫柔。
忽聽得對岸傳來清朗誦詩聲:“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那聲音清朗,帶著幾分書卷氣,在微風中悠悠飄蕩。
耿媛抬頭望去,但見一位青衫書生手持《韓詩外傳》,立于對岸。那書生面容清瘦,眼神中透著聰慧與專注,袖口磨破處露出細密的補丁,卻絲毫不影響他的氣質,反而更添幾分質樸與儒雅。
班超渾然不覺墨汁染了衣襟,兀自在竹簡上批注:“《碩人》篇‘巧笑倩兮’,當解為……”他沉浸在詩書的世界里,全神貫注,眉頭微蹙,時而思索,時而落筆,仿佛世間萬物都與他無關。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桃枝輕顫,一箋詩稿飄落硯臺。班超愕然抬頭,只見對岸少女的翡翠玉簪閃過微光,像極了渭水初融的冰凌,清冷而動人。
耿媛手持那飄落的詩箋,箋上簪花小楷寫著:“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她的臉頰泛起一抹紅暈,眼神中滿是羞澀與期待。
班超的心中涌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他從未見過如此靈動又聰慧的女子。而耿媛,也因這偶然的相遇,心中泛起了漣漪。
她望著對岸的班超,仿佛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充滿詩意與夢想的世界。
此后,耿媛時常來到太學池畔,期待著再次與班超相遇。而班超,也在不經意間,留意起了那位月白深衣的少女。
他們的目光,在柳絮紛飛中交匯,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他們緊緊相連。這上巳節的偶然邂逅,如同一顆種子,在他們心中種下了情愫的萌芽,等待著歲月的滋養,綻放出絢爛的花朵。
2
永平十年(67年)春的春寒尚裹著冬日的余威,冷冽如刀。蘭臺地龍的通風口處,班超跪坐如松,衣衫單薄,懷中緊緊揣著用三個時辰工錢換來的黍米糕,那是他今日唯一的口糧。
他特意選了西側最僻靜的藏書閣,此處人跡罕至,卻能透過雕花窗欞,望見太液池畔那一抹翠色——那是耿家女郎每月初九隨母進宮聽經的必經之路,而她,正是他心中那抹不可觸及的暖陽。
冷風不期而至,如鬼魅般鉆入領口,班超不禁打了個寒顫,慌忙去按被掀開的《西域都護府建制考》。
正當他手忙腳亂之際,環佩叮咚,一縷幽香悄然彌漫。抬頭間,一抹藕荷色裙裾輕拂過青玉案,少女發間那支點翠銜珠簪,在幽暗的藏書閣內,竟泛著泠泠青光,恍若仙子下凡。
“足下可是注釋《張騫傳》的班仲升?我常聽蕊兒提及,說你學識淵博,見解獨到。今天才真正能看見你的真面目,原來你真是一個學識淵博的美男子,怪不得蕊兒念念不忘,常常談起你!
我今天才知道,為什么你要遠遠地避開我,只因蕊兒還在你的心中,還沒有人能夠代替她的位置!”
耿媛的聲音,清亮中帶著一絲甜潤,仿佛是春日里第一縷融化的雪水,直沁人心脾。班超聞言,手一抖,竟碰翻了案上的松煙墨,墨汁濺上青衫,斑駁陸離。
她見狀,嘴角微揚,俯身去拾散落的竹簡,耳墜上的明月珰輕輕擦過他手背,涼意瞬間滲透血脈,讓班超的心湖泛起了層層漣漪。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藏書閣內,唯有心跳聲與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交織,編織著一場未完的夢。
3
永平十年(67年)七月,流火之夜,暑氣未消,月色如水,灑在太學的庭院里。那棵歷經滄桑的槐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似在訴說著古老的故事。
班超身著一襲素衣,于槐樹下徘徊。他自幼飽讀詩書,心中懷揣著對未知的渴望。突然,他的目光被樹下一個素錦香囊吸引。那香囊在月光的映照下,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仿佛在召喚著他。
他彎腰拾起香囊,輕輕解開五色絲絳,一片龜甲映入眼簾。
龜甲上刻滿了梵文字符,在月光下閃爍著神秘的光芒。班超借著月光,仔細辨認,竟發現了“于闐”“玉河”等詞。剎那間,他的思緒飄回到三日前,那時他幫耿媛謄寫佛經附錄,這些詞匯便在其中。
第二日,班超將香囊遞還耿媛時,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沖動。他悄悄放進一枚桃核,核上精心刻著一副縮略的西域地圖,那地圖是他平日里研讀西域地理的成果,承載著他對那片神秘土地的向往。
三天后,那枚桃核竟變成了一艘精巧的核舟送回。班超滿心驚喜,他發現艙室內藏著一張素箋,上面寫著:
“聞君通曉鄯善國方言,可識此符?”他深知,這背后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班超用茜草汁在核舟桅桿寫下釋文,此后,他每日都會來到太學古柏旁,留意著樹洞。果然,從此樹洞里開始頻繁出現包著樺皮信的石子。他拆開信件,心中既緊張又興奮,仿佛一場神秘的冒險正等待著他。
4
永平十年(67年)臘月祭灶那日,寒風凜冽,似刀割般刮過大街小巷。班超身著一件略顯單薄的舊衣,在當鋪前徘徊了兩個時辰。
他的眼神中滿是糾結與無奈,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家中祖傳的錯金博山爐,那曾是家族榮耀的象征,此刻卻成了他救急的希望。
終于,他咬了咬牙,將博山爐遞給了當鋪掌柜,換成了半匹冰鮫綃。那鮫綃在寒風中泛著幽冷的光,仿佛承載著他無盡的苦澀。
回到家,班超顧不上休息,熬了整宿。昏黃的燭光下,他專注地用耿媛教的簪花小楷,在綃上細細繪出三十六國山水。
每一筆都傾注著他的心血,仿佛要將自己對西域的向往與憧憬都融入其中。又在帕角繡上“長相知”的蠻文,那三個字,意味深長,似乎帶著他對耿媛深深的情意。
次日,班超懷著忐忑的心情,將帕子遞給耿媛。
耿媛的指尖輕輕拂過班超凍裂的虎口,那粗糙的觸感,讓耿媛的心中一顫,眼中滿是心疼:
“這鮫綃太涼。我很喜歡!謝謝你!”耿媛轉身,卻把帕子緊緊捂在心口暖著,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還給你,這是你當掉的東西,今天完璧歸趙。不知道你要抄寫多少個晚上的簡牘,才能夠贖回!你何苦如此!”
耿媛的突然遞上了抵押的博山爐。
“只要你不笑話就成!”班超聲音低沉,眼中卻閃爍著淚光。他終于知道,耿媛那日知道真情后,典當御賜的累絲金鳳釵,為他贖回了抵押的博山爐。
耿媛的這份深情,班超既感動又愧疚:
“你何必為我默默付出,我不配!”班超突然自卑起來。
耿媛望著班超,眼中滿是堅定:
“你我之間,何須分彼此。這帕子,我定會好好珍藏的。蕊兒知道你對我好,會很欣慰的。她叮囑我好好照顧你!”
寒風依舊呼嘯,但在這小小的屋子里,卻彌漫著濃濃的溫情,這份情誼,如同冬日里的暖陽,溫暖著彼此的心。
蕊兒的身影,似乎已經漸漸遠去。
5
永平十一年(68年)的春雨,如絲如縷,悄然浸透了蘭臺的槐葉。每一片葉子都承載著雨水的重量,低垂著,似在訴說著無盡的哀愁。
班超身著破舊衣衫,攥著半塊冷胡餅,蜷縮在西廊的角落里,一口一口艱難地啃食著。那冷硬的胡餅,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冰冷又苦澀。
遠處,環佩叮咚之聲傳來,如同一串清脆的音符,打破了這秋雨中的寂靜。
耿家小娘耿媛,提著描金食盒碎步而來。她身著鵝黃曲裾,裙裾掃過青苔時,驚散了滿地覓食的灰雀。那輕盈的步伐,那優雅的姿態,仿佛是這陰沉秋雨中的一抹亮色。
“仲升嘗嘗這個。”耿媛興沖沖地跑來,掀開精致的盒蓋。炙鹿脯的香氣,混著西域胡椒的辛烈撲鼻而來,瞬間彌漫在空氣中。
耿媛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對班超說道:
“昨日兄長隨皇上出獵上林苑,獵得一只雄鹿,小妹特地送給仲升嘗嘗。”
然而,就在這一片溫馨之中,意外陡生。班超腰間的玉具劍穗,突然斷裂,瑪瑙珠子滾入積水,濺起小小的水花。
那玉具劍飾,是母親典當嫁妝,特意為小兒子班超所置換的,對班超而言,那玉具劍飾,意義非凡,濃縮母親深深的愛意。
班超大吃一驚,身體猛地一顫,突然清醒過來。
不祥的預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底,他終于回到了現實,感覺到了與耿媛之間,遙不可及的距離,就像那遙遠的星河。
曾經,他們或許有著美好的憧憬,可如今,現實的殘酷如同一道鴻溝,橫亙在他們之間,永遠也無法跨越。
“多謝媛兒!”班超不忍傷害耿媛的好意,強忍著心中的酸澀,向耿媛道謝幾聲,狼吞虎咽地吞下了炙鹿脯。
那香濃鹿脯的滋味,今天在口中卻變得苦澀無比,如同他此刻的窘迫絕望的人生。
春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耿媛似乎感受到了班超心中的苦澀,在這綿綿春秋雨中,也有了一抹難以言說的憂傷。
6
西市喧囂,黃沙漫卷,胡商特拉斯攤前,班超形單影只。他站在那堆滿奇珍異寶的攤前,緩緩解下背上最后一部抄本《戰國策》,雙手遞出,那動作帶著幾分決絕,又似帶著無盡的無奈。
胡商特拉斯接過,隨意翻看,眼中閃過一絲不屑,拋出幾個銅錢。班超默默收起,正欲轉身離去,仿佛這一轉身,便是與這繁華又冷漠的西市訣別。
忽地,羊皮簾后伸出一雙素手,如玉般潔白。耿媛俏生生立在簾后,手中嵌寶匕首,重重拍在特拉斯案上,聲音清脆響亮:
“仲升,此物足足可抵,仲升君抄寫的二十卷竹簡有余,今天特意送給仲升抵押,救一時之急。”
班超目光落在匕首上,刀鞘陰刻的匈奴狼紋如針般刺痛雙目。此乃耿媛祖父建威大將軍耿弇,破齊王張步時繳獲的戰利品佩刀,其珍貴程度不言而喻。
此時,耿家部曲奴婢耿希抱臂而立,大聲阻止耿媛:
“主子萬萬不可!家主有言,市井鼠輩,休想攀附將門。如此貴重之物,豈能夠送與卑賤之人呢?”
班超玄鐵護腕下,補丁累累的麻衣格外刺眼。
他心中一陣刺痛,面上卻強裝鎮定,推開耿媛送上的匕首,冷笑道:
“多謝媛兒好意。某雖貧,不食嗟來之食。只要班超手還在,班超就絕對餓不死,不需要人施舍憐憫!”
耿媛大哭而去。
言罷,班超決絕轉身,大步離去,卻不敢轉身,去注視耿媛那凄楚的眼神。只因那眼神,會讓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線崩塌。
西市的風沙呼呼,似乎在為這凄涼的場景,奏響一曲悲歌。
7
永平十一年(68年)霜降之夜,寒星寥落,冷月如鉤。蘭臺馬廄里,寒氣絲絲縷縷地滲入,班超身著單衣,正仔細擦拭著太仆卿竇固所贈的戰甲。
那戰甲上的紋路,似在訴說著往昔的榮耀。戰甲熠熠閃光,卻照不亮班超心中那片黑暗與絕望。
他心中悵恨不已,痛恨自己一事無成,前途渺茫,仿佛被命運的大手,緊緊扼住咽喉,喘不過氣來。
忽地,墻頭瓦響,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耿媛攀著一棵老槐躍下,發間金步搖在月光下閃爍,卻纏滿了枯枝,顯得有些狼狽。
“仲升,跟我走!我有話對你說道。”耿媛解下枯枝纏繞的金步搖,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班超瞥見耿媛金步搖上的“耿”字烙金,往昔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來。
昨日太學同窗馬歡的譏諷聲,猶在耳邊回響:
“班仲升自號不慕富貴,不攀高枝。你一介寒士,既無功名利祿,又非皇親國戚,卻癡心妄想,欲尚耿氏女,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豈不是言行不一,這與攀龍附鳳,趨炎附勢的市儈何異?某當效張儀,當眾相辱之!”
那聲音如針般刺痛他的心。
他攥緊馬刷,鬃毛間血痂混著草屑,簌簌而落。他望著耿媛,緩緩說道:
“多謝媛兒美意。當年,我年輕不懂事,沖動行事,已經傷害了蕊兒,一直心中不安,愧悔不已。
如今班某不復當年的少年,怎么能夠重蹈覆轍,再傷害媛兒呢?門不當,戶不對,此言是也!
班某窮困潦倒,庸庸碌碌,不思進取,一事無成,看不到人生的希望,恐非媛兒佳偶。媛兒好自為之,不要沉迷于過去。”
8
耿媛恨恨而去,班超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手中馬刷無力地垂落,心中似被千萬根針同時刺痛。
那離去的背影,如同鋒利的刀刃,將他的心割得鮮血淋漓。
夜,愈發深沉,寒風如鬼魅般呼嘯而過,吹得馬廄的木門“吱呀”作響。班超緩緩蹲下,雙手抱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強忍著不讓它落下。
他想起與耿媛往昔的點點滴滴,那些歡聲笑語,那些溫柔相伴,如今都已化作泡影。
9
耿媛跌跌撞撞地跑回府中。她的心仿佛被撕裂成了無數碎片,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回到閨房,她將房中的物品,砸得一片狼藉,淚水浸濕了衣襟。丫鬟們在一旁嚇得瑟瑟發抖,不敢上前勸慰。
耿媛的貼身婢女耿馨,看著主子這般模樣,心疼不已。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輕聲勸慰說道:
“小姐,您莫要氣壞了身子。那班仲升不過是個一事無成,無情無義的無用之人,不值得您如此傷心難過。”
耿媛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憤怒與不甘:
“仲升怎會是無情無義的無用之人?他只是沒有機緣而已!要是上天垂青,豈無分疆裂土的一天呢?我怎么不知道他的才干和苦衷,他只是不愿拖累我,怕我被家人親戚,笑話罷了!”
說罷,耿媛癱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
10
四年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永平十五年(72年)春,陽光透過營帳的縫隙,灑下斑駁光影。吏士班超,身姿挺拔,靜立在奉車都尉竇固的軍帳之外,眼神中透著堅毅與期待,等候著都尉的召見。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竟是多年不見的耿媛。五年過去,物是人非,曾經的美好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可如今,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班超默默注視著耿媛,心中似有千言萬語。
班超下意識地撫上腰間,那里并懸著兩件舊物。一件是當年被馬蕊兒扯落的螭紋佩,那玉佩的紋路,仿佛還殘留著往昔的溫情;另一件是后來耿媛所贈的斷簪,簪身雖斷,情誼卻未斷。
“超愿為奉車都尉前鋒斥候,率三十六兄弟,前去探查匈奴盜賊的虛實!”班超的聲音洪亮而堅定,擲地有聲。
奉車都尉竇固,坐在中軍營帳之中,視線不經意間掠過班超頸側的舊疤。那道疤,是秋千索斷裂時,馬蕊兒金釵劃出的傷痕,承載著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往。
竇固的目光又落在案頭的《西域山河道里圖》上,鄯善國的位置,隱約可見褪色的槐花印記。
那印記,仿佛是時光留下的密碼,訴說著往昔的故事。
“仲升,北虜奸詐無比,前途坎坷,多多留意。情況不利,本都尉允許你,立即回歸大帳,無人敢笑話于你。”
竇固心憂班超此去,兇多吉少,特別叮囑道。
耿媛站在一旁,望著班超,眼中滿是復雜的神情。她既為班超的勇氣所折服,又擔心他的安危。可從班超那堅定的眼神,耿媛看到了希望。
耿媛上前,代替班超說道:
“奉車都尉大人放心。我從仲升眼里,已經看到了勝利!此行雖然艱難,仲升心懷壯志,一定能夠西域在亂世中,闖出一片天地。”
耿媛看著班超堅定的神情,心中既欣慰又擔憂。她知道,班超這一去,他們就像兩顆恒星,在各自軌道運行,也許永遠也沒有相見的機會。
營帳之外,風沙漸起,仿佛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勝利。
11
帳外忽地傳來戰馬嘶鳴,那尖銳的聲音如利箭般劃破營帳內的寂靜。
班超正與同僚商議軍務,聞聲猛地抬頭,只見一抹銀光閃過,耿媛銀甲白馬,英姿颯爽地掠過轅門。
她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朝著班超走來,手中拋來一囊葡萄酒。
“疏勒佳釀,令人沉醉,勸君暢飲,莫再欠人利息。”耿媛的聲音,似乎含有責備的幽怨語氣,那眼神里,藏著只有他們才懂的過往。
“多謝媛兒!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班超伸手接過酒囊,心中五味雜陳。他望著耿媛,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隨即仰首痛飲。
酒液入喉,竟似帶著多年前洛水畔未落的淚,那滾燙的感覺,灼穿了喉間仿佛束縛已久的枷鎖。
班超熱淚橫流,突然回想起了永平十年(67年)上巳節那日的洛水河畔,繁花似錦,人潮涌動,與耿媛初見的情景。
12
三年后,建初元年(公元76年)的冬季,敦煌烽燧之上,朔風呼嘯,大雪如鵝毛般紛紛揚揚,似要將這世間的一切都掩埋。
時任西域司馬的班超,早已在這西域之地建功立業,于朝廷中赫赫有名。他身披厚重的狐裘,卻難掩眉宇間的疲憊與滄桑。
這一日,舊部耿舒興沖沖地踏入營帳,手中捧著一個漆匣。班超抬眼望去,心中莫名一緊。待接過漆匣,緩緩打開,剎那間,悵恨如潮水般將他淹沒。匣內盛著半枚斷裂的玉璜,那熟悉的紋路,正是當年耿媛贈他的禮物。
班超的手微微顫抖,熱淚奪眶而出。他顫抖著展開羊皮信箋,字字句句如針般刺入他的心底:
“耿氏女適河東衛氏,臨行焚盡舊稿,唯余此物,特別送還仲升,留做紀念。媛兒今生無緣,不知道何年何月,能與仲升,再次相見,暢談少年青春之時。仲升多多保重,勿以媛兒為念。”
帳外,忽地傳來龜茲的琵琶聲,那哀怨的曲調,似在訴說著無盡的離愁。班超愧悔不已,他恨自己未能早日功成,未能守護住這份情誼。他猛地抓起玉璜,擲入了火盆之中。火舌瞬間將玉璜吞噬,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銅鏡映出班超鬢角飛霜,恍惚之間,鏡中竟浮現出少女耿媛的美麗容顏,她笑靨如花,似在嗔怪他的無情。
班超伸手去觸碰,卻只觸到冰冷的鏡面,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只留下那無盡的悵恨,在這漫天飛雪中久久回蕩。
13
元和四年(公元87年)春,西域大地乍暖還寒,班超剛剛平定莎車,馬蹄踏碎的硝煙還未散盡。
將士們滿心歡喜,正準備收拾行裝,凱旋回朝,去赴那榮耀的歸程。
這一日,洛陽信使頂著料峭春寒匆匆趕來,呈上一封鎏金請柬。班超接過,那請柬觸手溫潤,邊緣竟雕著狼頭紋,精致非凡。
他心中一動,隱隱覺得請柬很不簡單。待回到營帳,他從珍藏的《西域貢品錄》中翻出疏勒玉雕,那玉雕上熟悉的紋路與請柬上的狼頭紋相互呼應,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他感傷不已。
班超緩緩撫摸著鎏金請柬,眼前浮現出耿媛那明媚的笑顏。
當年,他們在槐樹下言笑晏晏,槐葉如錢,灑落一地,似是命運的饋贈。可如今,人事已非,耿媛已嫁作他人婦,如今連幼子都已百日。
他長笑一聲,那笑聲中滿是滄桑:
“昔年槐葉如錢,今日胡楊參天!人生不如意者八九,豈是我班仲升一人呢?”笑聲在營帳中回蕩,帶著無盡的落寞。
從軍前那難以忘懷的一幕一幕,再次在班超眼底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