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
牛油巨燭將耶律大石的身影投在虎皮帳幕上,如同一尊青銅雕像。
這位遼興軍節度使,此刻正用刀尖劃開宋營軍圖,朱砂在涿州、易州的位置洇開血痕。
“張都監可知,今晨送來的俘虜里,可有宋國裨將?“耶律大石突然抬眼,鷹隼般的目光刺得張令徽后背發麻。
“回稟節度使,末將已命人嚴加看管。“張令徽立刻垂首躬身,掌心沁出冷汗。
莫不是他的舉動遭到了耶律大石的懷疑?
張令徽念頭急轉。
此次大勝,五萬余俘虜,其中三萬余都是他下令讓麾下常勝軍俘虜的。
俘虜如此多士卒民夫,自然有他的用意。
“哈哈哈......”耶律大石突然放聲大笑,震得帳外積雪簌簌而落:“好個嚴加看管!你可知圣宗皇帝當年如何處置楊業的部眾?“
他的指尖劃過案幾上的《焚骨咒》,“契丹的草原,只容得下兩種人:馴順的牛羊,或是勇猛的蒼狼。“
張令徽心中一驚,頓時想起昔日記載的澶淵之戰。
那時遼軍將宋軍俘虜驅至黃河渡口,令其自相殘殺以取樂。
那些被彎刀逼迫著廝殺的漢人,最后竟將尸體疊成浮橋讓遼軍渡河。
這種“以俘制俘“的狠辣手段,正是契丹人經略中原的不傳之秘。
然而今非昔比。
昔日強大的遼國,被金兵打的抱頭鼠竄,于亡國邊緣。
“啟稟都監,西大營送來急報!“此時一名斥候闖入帳中,“部分俘虜試圖掘地道逃亡,劉將軍已處決為首者三十人。“
——呼
張令徽暗自松了口氣。
內斗是人類的天性,有時候并不會因為外部危機,而抱團取暖一致對外。
他本身是漢人,又俘虜如此多的漢人,一旦有不軌心思,對如今的燕京朝廷來說,是致命打擊。
張令徽沉吟少許,旋即冷笑道:“漢人總是學不會草原的生存法則。當年韓德讓被擄來時,不也在皮室軍里從馬夫做到樞密使?只要折斷他們的脊梁,中原士子的筆桿子照樣能寫出契丹的狼圖騰。”
這時,蕭干忽然起身,毫無征兆地將一杯馬奶酒潑在地上,沉聲道:“傳令下去,所有宋軍俘虜,凡年逾四十者發配官窯為奴,精壯者編入屬漢軍。“
他的聲音如同驚雷,于帳幕中回響,目光先是在張令徽身上停留,遂看向帳內眾人,道:“至于那些文官......“
粗壯的手掌緊握刀鋒,在燭火下閃過寒芒,“文官……送他們去木葉山,讓先帝的英靈聽聽漢人的哭嚎。“
張令徽心中咯噔一下。
這和他的計劃初衷,明顯有出入,若是不勸言阻止,將功虧一簣。
人口是一切的基本盤,常勝軍俘虜的人口,若是任由蕭干處置,這場仗他的收獲將是寥寥。
他雖然心中不愿,但是面色如常,上前一步沉聲道:“蕭都統、耶律節度使,恕屬下直言,如今俘虜只是小問題,我大遼的危亡才是大問題。”
“但是,一旦俘虜這個小問題處理不好,很有可能變成大問題。”
區區俘虜也能釀成大問題?
蕭干蹙眉,先是看向耶律大石,后者亦是不語,旋即略帶審視地看向張令徽。
原本二人是如今朝廷兵強馬壯,最具權勢的人物,而張令徽的后來居上,已經讓耶律大石感到威壓。
若是再讓常勝軍獲得俘虜補充,將羽翼豐滿。
耶律為皇,蕭氏為后;此乃大遼傳統,蕭干忠心自然無需質疑,而張令徽此前不過是遼東漢人,出身怨軍,如今后來居上,已經有趕超二人的趨勢。
自古以來大權旁落者,都不會有好下場,提前防備自然提上日程。
他耶律大石乃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八世孫,豈能坐視此等事情發生?
張令徽霍然對上二人目光,沉聲道:“二位可知冰湖暴亂?”
冰湖起義是被俘的河北禁軍在隆冬鑿開冰面,將五百契丹監軍拖入冰窟同歸于盡。這場起義的策劃者,正是當年游過淶水的幸存者。
“如今我大遼內外交困,俘虜問題一個不慎,便有可能導致暴動。”
“屬下倒是認為,這些俘虜暫時安撫,眼下我大遼大勝宋國北上精銳,不如趁此遣使宋國,再談聯宋抗金事宜。”
“如此多俘虜也是一筆不小的籌碼,若是宋國拒絕議和,只需將宋國態度告知這些俘虜即可。”
“自然,若真有不長眼的俘虜鬧事,我大遼勇士的彎刀,自會告知他們是否鋒利。”
張令徽一口氣說完,目光如炬。
蕭干想要說些什么,這時耶律大石身旁一名壯年越眾而出,沉聲說道:“屬下認為張都監說的很有道理,不久前金兵攻破我大遼西京,很快就會向燕京殺來,眼下爭取宋國聯合抗金才是正途。”
說話的男子名叫張覺,遼興軍節度副使,其身形高大,寬肩厚背,一張臉棱角分明,總給人一種剛毅堅定之感。
耶律大石聽完不由地暗自點頭。
但是,如此一來將會坐視常勝軍做大。
念及于此,他不由得看向蕭干。
張令徽聞言,看向對方,仔細思索之后,這才猛然驚覺,原來又是一位吃著遼國的飯,砸著遼國的鍋。
張覺早年考中進士,出仕大遼,官至遼興軍節度副使。
眼看遼國大勢已去,暗中招兵買馬,積蓄實力,意圖在亂世中割據一方不成,先降金,后降宋,結果被大宋給賣了。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挽大廈之將傾的還是寥寥。
張令徽一時悵然若失,國之將亡,這樣的人不在少數,再者,史書是勝利者書寫的,具體實情如何,外人也只是猜測。
“不不不,張副使誤解我的意思了。”
“眼下宋國精銳盡敗于我大遼,顏面盡失,更不可能答應與我大遼聯合抗金。”
“我曾聽聞宋國與金賊于海上結盟,意圖斷我大遼國祚,既如此,遣使再談聯合抗金之策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
張令徽先是看了眼張覺,將其所說否定,隨后看向蕭干、耶律大石。
而態度一番話,紛紛讓二人側目。
聯宋抗金之策只是權宜之計?那真正的計謀是什么?
蕭干差點就要脫口問話,而一旁的耶律大石不由得皺起眉頭,似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