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蕾說的這個病案劉凌是知道的,當初病歷送到檔案室的時候,剛好劉凌接的,他先仔細看了一遍,確保檔案里面沒有邏輯性錯誤,他第一次看的時候驚呆了,后來聽同事們八卦,說是婆媳矛盾直接上升到武力糾紛。
婆婆跟媳婦當街打起來,然后婆婆誤傷了兒子,兒媳婦一看老公一身的血以為老公被婆婆害死了,婆婆竟然還在罵罵咧咧,氣急了往邊上的墻撞了上去,頭一下就給撞破了,人昏死過去,重傷的兒子兒媳被緊急送往醫院,兒媳中度腦震蕩活過來了,兒子剛到醫院就斷氣了,那天剛好是趙蕾跟著救護車出去,一直陪在兩個患者身邊,期間男患者突然四肢亂竄,趙蕾第一反應就是去按住他,沒想到她剛一抓到對方胳膊,男患者就不動了,與此同時心電圖發出尖銳的持續鳴叫。
他們知道作為醫務工作者,直面死亡是遲早的事情,誰都有第一次,趙蕾這一下確實有點心理創傷,好在他們主任還是很關心這些新人的狀態,及時給她安排了心理健康科的老師溝通。
其實,醫院就是一個巨大的社會即興舞臺,意外永遠比明天來得早。
趙蕾本來就是打算周末回父母換換心情,再加上這幾天沒休息好,沒說幾句就道別回家了,劉凌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秒,“驅魔人”還在邊上張揚舞爪的招攬客人,剛剛似乎真的就是眼花了。
……
一切如阿羽所想,修繕山上道觀的錢劉爹愿意全部承擔,離開的那天就把錢都打到老道士的賬戶,原本想直接給阿羽,阿羽連微信都不想加,更不可能給卡號了。
這天氣是暖和了,同一個地方也沒有持續再發生坍塌,老道士托村干部聯系了工人,評估好修繕情況,又三番五次的去收拾阿羽的物件,他買了很多紙箱,兩個疊在一起,打包好東西往山下搬時比較結實。
阿羽如愿的有了一塊跟老道士一樣的石碑,在她的要求下石碑立在了老道士長眠之地的右邊。阿羽現在的身體沒有辦法上山,老道士特意給她拍了照片。
如果人能明確的知道自己的死期,那么在死期到來的最后幾天,會恐慌嗎?
旁人說不準,老道士和阿羽似乎沒有多余的情緒用來恐慌。
老道士每天精神頭十足的往返山上,阿羽之后能用上的東西他全都分類打包,村里有熟人要幫忙,他都給回絕了,腿腳比之前還要靈活矯健,一點也看不出將死之人的模樣。
“天黑的越來越晚了。”老道士和阿羽吃完晚飯,在附近散步。
阿羽恢復得很快,一周下來手也能正常活動,受傷的地方也感覺不出異樣了,村醫都知道老道士有秘方,逮著機會主動打聽過,老道士只道“阿羽是他從小照料長大的,熟悉體質”。
只不過,老道士還是留了兩個通用的主治傷筋動骨的方子給村醫,算是賣個人情。
“溫差挺大,倒是冷了。”阿羽抬頭看了一眼橙黃的,“日出和日落其實很像對嗎?只不過,一個是從突破寒意開始走向溫暖,一個是從溫暖逐漸寒涼。”
“那你更喜歡哪個?”老道士招呼著阿羽往回走,閑庭信步。
“日落吧……”阿羽沉吟了一會道,“日出的去處是耀眼,無法直視的強烈的存在感……日落的歸處是銀河,它隱于墨藍,自有銀河璀璨,也有月華如洗接替它照拂這片大地。”
“接下來,你可能暫時看不到銀河了。”
“看不看得見它都在那里,長長久久的,所以,沒關系的。”阿羽輕輕的笑著,“你不必擔心我,很多事情我只是不喜歡,不代表我不會。”
“也好……走,咱回去我繼續交代后事。”老道士說。
阿羽心領神會的應了一聲。
最近的日子老道士為了調整阿羽的睡眠沒少下功夫,喝了三天的助睡眠湯藥看起來效果還行,到了第四天斷崖式的失效了,于是老道士不得不換其他法子,先是把被子枕頭都換成阿羽在山上睡的那一套,然后從半坍塌的正殿里找到還有大半盒天天使用的線香,睡前都在墻角點上一支,最后他每天夜里都會陪著阿羽說話,直到她睡意朦朧才躡手躡腳的離開。
日子過得很快,在終結到來的那一天,阿羽突然可以徒步上山了,她跟老道士早早的收拾完衛生室的私人物品,委托村醫幫忙一并把老道士收拾的箱子交給約會的郵政物流。
日出的尾韻,兩個并肩而行的人影,阿羽挽著老道士的胳膊,兩人不緊不慢的走著,周圍是延綿不絕的山脈,終年積雪,妖嬈和粗獷完美的結合,那里是傳說中稱為神域的地方,華夏的很多故事都是從這里開始的。
阿羽人生也是從這里開始的,從她記事開始周圍的風景瞬息萬變,又亙古不變,她在山里永遠不會迷路,她不是單純的熱愛這里或者依賴,她所在乎的永遠是通過老道士得到的一切。
今天阿羽的衣服是老道士給她做的最后一件長衫,用的深色的香云紗,走著游龍暗紋,點綴著如意盤口,下身是宋褲的制式,側面各縫著一枚淺青色的如意扣,腰上是走著銀線的白色腰帶,掛著兩個香囊,其中一個巧妙的墜著九個金色的銅鈴鐺,少女每走一步都會伴隨著清亮的動靜。
老道士自己也是破天荒的換了一身新衣服,那是一件全新的加棉道袍,樣式和面料都非常傳統,阿羽早早是給他把衣服熨好,記憶里,老道士從未穿得如此體面。
他們先去看了看道觀,老道士告訴阿羽,冬天之前這里會修復好的。
“天氣不錯,你應該在天黑前下山。”說話的時候老道士主動走進了自己墳墓,他盤腿坐在里面,這個墓穴挖得非常深,堪堪露出他的脖子以上。
阿羽坐在墓穴上面,像老道士一樣盤著腿,他們面對面看著彼此,“你且安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道士閉上的眼睛不再睜開,胸口也沒有了起伏,阿羽的身影一個搖晃歪在了老道士的墓碑上,她目不轉睛的盯著老道士的臉,直到眼神失焦,嘴角細微的勾了勾,她的臉滾燙潮濕。
天氣是不錯,晴朗無風,被壓制的疼痛又開始發作了,蔓延至每個指尖,過了好一會兒,阿羽終于動了,她趴在地面上靠近老道士,替他再一次理了一下發髻,矯正了發簪上仙鶴的位置,她強行壓住內心的翻騰,猶豫了一會從老道士的領子下勾出一根紅繩,紅繩上墜著古樸五帝錢,老道士說這是他師父送他的,阿羽也有,小時候老道士親自給她帶上的,據說阿羽小時候總鬧夜,帶了這個錢之后才開始睡踏實。
阿羽交換了兩個人的五帝錢,仔細的整理好三清領……
老道士預備真的太周全了。
他連填埋的土壤都提前準備在周圍,在天黑之前阿羽一直維持著機械運動,直到徹底看不見老道士的臉……
墓碑前,準備了一個燒紙用的方形鐵桶,打火機和金銀元寶冥幣也都準備好了,余下還有一個一尺大的樟木箱子和一個密封的青花瓷罐子。
樟木箱子里面是老道士入道以后所有傳度受箓的法器和文書,還有他這么多年記載的一些法事留檔。
老道士說過,他走了以后要去其他的世界上班的,這些都是他去報道任職的憑證。
阿羽打散了黃表紙放在鐵桶里點燃,金元寶冥幣堆在上面,火勢大了以后她才把樟木箱子整個放進去,樟木里含有油脂不一會兒就燃燒起來,阿羽又往里面添了幾把香,煙霧在老道士的墓穴上盤桓著。
火焰里有木頭細微的炸裂聲,樟木燃燒有獨特的味道,不知道是這個味道的原因還是她心情至此,她忽然壓著胸口干嘔起來,全身跟著顫抖,過了一會她好像脫力般側倒在火堆前。
她嘴里喃喃,“老頭,我其實,還是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