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地界疑云
清晨的露珠還掛在黃芪苗上,程雨晴已經蹲在地里拔了半小時雜草。六月的陽光還不算毒辣,但她的后背已經濕透。這一個月來,她習慣了四點起床,趁涼快下地干活。
“程姐,你這苗子長得不錯啊。“
程雨晴抬頭,看見林衛東站在田埂上,手里拎著個布袋子。自從那場暴雨后,他時不時會來“檢查“她的種植情況,雖然嘴上總說是順路。
“真的?“程雨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我還擔心太密了。“
林衛東跨過田壟,蹲下來撥弄了幾下嫩苗:“間距剛好。不過...“他指著幾株葉子發黃的,“這些得注意,可能是缺鉀。“
他從布袋里取出一個小本子,快速畫了幾筆:“下午去農技站拿點鉀肥,我教你調配。“
程雨晴點點頭,突然注意到林衛東今天換了件干凈的藍襯衫,頭發也像是特意梳過。她正想開口,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
“老張家的。“林衛東頭也不抬地說,語氣淡了幾分。
程雨晴望過去,一臺紅色拖拉機正從她家地頭駛過,揚起一片塵土。開車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壯實男人,副駕駛坐著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
“那是張富貴和他兒子張強,“林衛東站起身,“村里會計家。“
拖拉機經過時,張強吹了聲口哨:“城里妞真下地啊!“聲音里帶著輕佻。張富貴沒說話,但目光在程雨晴身上停留了幾秒,讓她莫名不舒服。
“別理他們。“林衛東的聲音沉了下來。
等拖拉機走遠,程雨晴突然皺眉:“奇怪,他們怎么從那邊走?我記得那邊沒路的。“
林衛東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眉頭漸漸擰緊。他大步走向地頭,在一處停下,用腳撥開雜草:“程姐,你家的地界在哪?“
程雨晴跟過去,茫然地搖頭:“我不清楚,媽媽說有三畝,從那個老槐樹到水溝...“
林衛東已經沿著地頭走起來,不時蹲下查看。程雨晴跟在他后面,發現他在找界石——那種埋在地頭的標志性石頭。
“找到了。“林衛東在一處草叢里扒拉出一塊半埋的石頭,上面刻著模糊的“程“字。但他的表情更嚴肅了,“程姐,你來看。“
程雨晴蹲下,看到界石旁邊有新翻動的痕跡。林衛東用手比劃著:“界石被人動過,往你家地里移了至少二十米。“
“什么?“程雨晴瞪大眼睛,“你是說...有人偷偷占了我家的地?“
林衛東沒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環顧四周:“你媽媽把地租給張家這些年,他們可能...做了些手腳。“
程雨晴感到一股熱血涌上頭頂。她想起張富貴剛才的眼神,那分明是做賊心虛。
“我要去找他說清楚!“
林衛東一把拉住她:“別急。先確認清楚。“他看了看表,“下午我帶測量工具來,咱們量個明白。“
回村的路上,程雨晴心不在焉。路過村委會時,她瞥見張富貴正在門口和人說話,笑聲洪亮。那個笑容讓她胃部一陣絞痛。
“林技術員,“她突然站住,“村里土地檔案在哪查?“
林衛東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村委會:“理論上在鄉里國土所,但村里會計那兒也有份簡圖。“他頓了頓,“不過...“
“不過張富貴就是會計。“程雨晴冷笑一聲,“真方便。“
午飯時,程雨晴沒什么胃口。母親陳桂芳敏銳地察覺到異常:“晴晴,出啥事了?“
程雨晴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發現說了。母親的手突然顫抖起來,飯碗“啪“地掉在桌上。
“媽!“
陳桂芳臉色發白:“我就知道...就知道張家不會老實...“她抓住女兒的手,“那塊地...不能丟啊晴晴...那是你爺爺...“
話沒說完,母親劇烈咳嗽起來。程雨晴慌忙拍背遞水,等母親平靜下來,已經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媽,您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程雨晴輕聲說,心里卻亂成一團。
下午三點,林衛東如約帶著測量工具來了。他手里還拿著個舊筆記本:“我從鄉里老檔案室找到的,二十年前的土地分配記錄。“
程雨晴急切地翻看,在泛黃的紙頁上找到了程家的地塊記錄:三畝二分,東至水溝,西至老槐樹,南至李姓地,北至張姓地。旁邊還附著一張手繪示意圖。
“和媽媽說的一樣。“程雨晴指著圖說。
林衛東點點頭,開始架設測量儀。程雨晴幫忙拉著卷尺,兩人配合默契。隨著測量進行,林衛東的眉頭越皺越緊。
“怎么樣?“測量結束,程雨晴迫不及待地問。
林衛東在筆記本上計算了一會兒,抬起頭:“現在實際面積不到兩畝,少了近一畝三分地。“
程雨晴倒吸一口冷氣:“這么多?“
“而且,“林衛東指著圖紙,“你看這里,原本你家地北面是張家的果園,現在果園往南擴了一大截。“
程雨晴死死盯著圖紙,突然明白為什么張強看她的眼神那么挑釁了——他們早就知道這事。
“我要去找張富貴對質。“
林衛東收起工具:“我建議你先去鄉國土所查最新檔案,拿到證據再說。“
程雨晴咬著嘴唇點頭。她明白林衛東的謹慎有道理,但胸腔里的怒火燒得她難受。
“謝謝你,林技術員。“她努力平靜地說。
林衛東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說:“明天我休息,可以陪你去鄉里。“
程雨晴愣了一下:“不用麻煩你了...“
“不麻煩,“林衛東已經轉身收拾工具,“早上七點,村口等。“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程雨晴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總是適時出現的男人。他為什么對自己這么上心?僅僅因為是農技員的本職工作嗎?
晚飯后,劉嬸來串門。程雨晴趁機打聽張家的事。
“張富貴啊,“劉嬸撇撇嘴,“村里一霸!仗著是會計,又有個堂兄在鄉里當干部,沒少占便宜。“她壓低聲音,“你媽當年病重,把地租給他家,價錢壓得低喲...“
程雨晴握緊了拳頭:“媽媽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干啥?你在城里好好的。“劉嬸嘆了口氣,“桂芳姐性子倔,不肯低頭。要不是實在撐不住,哪會把地租出去?“
夜里,程雨晴輾轉難眠。月光透過窗簾縫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線。她想起小時候跟著母親在地里干活的情景,母親總說“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如今這根子被人挖走一截,母親該多心痛?
第二天一早,程雨晴換上一件干凈的襯衫,把頭發扎成利落的馬尾。鏡中的自己比剛回村時黑了不少,但眼睛卻比在城市時有神采。
村口,林衛東已經等在那里。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POLO衫,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不少。見到程雨晴,他微微點頭:“走吧,班車快來了。“
去鄉里的路上,兩人并排坐著,偶爾交談幾句。程雨晴發現林衛東雖然話不多,但每句都很實在。他告訴她鄉里各部門的關系,誰和誰有親戚關系,哪個干部比較正直。
“國土所的趙所長是退伍軍人,比較講原則。“他說,“不過最好別直接提張富貴,就說想查自家地塊。“
程雨晴點頭,心里暖暖的。這種被人真心幫助的感覺,在職場多年已經很少體會到了。
鄉國土所比想象中忙碌。等了近兩小時,他們才見到趙所長。果然如林衛東所說,這位五十多歲的男人一臉正氣,聽說程雨晴要查自家地塊,很痛快地讓人調檔案。
“程家地塊,青山村東...“趙所長翻著檔案冊,突然皺眉,“咦,這個有點問題。“
程雨晴心跳加速:“什么問題?“
“去年有份調整記錄,“趙所長指著文件,“說是你們家自愿讓出部分地塊給張家,有簽字...“
程雨晴一把抓過文件,看到末尾赫然簽著“陳桂芳“三個字。但那筆跡歪歪扭扭,和母親平時清秀的字跡完全不同。
“這不可能!“她聲音發顫,“我媽去年已經病重住院,怎么可能來簽字?“
趙所長和林衛東交換了個眼神:“你有證據嗎?“
程雨晴急忙翻手機,找出母親去年住院的病歷照片。日期清清楚楚——正是所謂“簽字“的那段時間。
趙所長的表情嚴肅起來:“這事需要調查。檔案我先扣下,你們回去等消息。“
走出國土所,程雨晴的手還在發抖。林衛東遞給她一瓶冰鎮礦泉水:“冷靜點,現在我們有證據了。“
“他們怎么敢...“程雨晴咬著牙,“偽造簽名,欺負一個病人...“
林衛東沉默了一會兒:“村里這種事不少見。張家在鄉里有關系,普通村民不敢惹他們。“
回村的班車上,程雨晴靠著窗戶,感覺疲憊又憤怒。車子顛簸時,她的肩膀不小心碰到林衛東的,兩人都迅速避開,但那一瞬的體溫卻留在記憶里。
“林技術員,“程雨晴突然問,“你為什么幫我?“
林衛東望著窗外飛馳的田野:“我父親說過,土地是農民的命。動了別人的地,就像要人家的命。“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程雨晴鼻頭一酸。
到家時已是傍晚。程雨晴剛進門,就聽見母親急促的咳嗽聲。她沖進里屋,發現母親臉色潮紅,額頭滾燙。
“媽!我送你去醫院!“
陳桂芳虛弱地搖頭:“沒事...吃點藥就好...“她抓住女兒的手,“地...地的事...“
程雨晴紅著眼睛點頭:“找到了,他們偽造您的簽名。鄉里會處理的。“
母親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下去:“沒那么簡單...張家...“一陣咳嗽打斷了她的話,“晴晴...那塊地...不只是地...“
“什么意思?“程雨晴追問。
但母親已經疲憊地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平穩。程雨晴輕輕擦去她額頭的汗水,心里的疑問更深了。
第二天一早,程雨晴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突然聽見門外一陣嘈雜。她擦干手走出去,看見張富貴帶著幾個村民站在門口,臉色陰沉。
“程家閨女,“張富貴開門見山,“你跑去鄉里告狀?“
程雨晴挺直腰桿:“我只是查自家地塊檔案,發現有人偽造我母親簽名。“
“胡說八道!“張富貴提高嗓門,“那是你媽親自按的手印!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周圍的村民開始竊竊私語。程雨晴注意到劉嬸也在人群中,正擔憂地看著她。
“我母親當時在醫院,有病歷為證。“程雨晴冷靜地說,“鄉里已經在調查了。“
張富貴臉色一變,隨即冷笑:“調查?你以為鄉里會聽你一面之詞?我堂兄...“
“張會計,“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了他,“國有國法。“
人群分開,林衛東走了過來。他手里拿著個文件袋,表情平靜但眼神銳利。
“林技術員,“張富貴語氣軟了幾分,“這是我們的私事...“
“偽造簽名侵占土地是違法犯罪。“林衛東一字一句地說,“我已經把證據報給縣國土局了。“
張富貴臉色大變:“你!“
就在這時,一輛白色轎車駛來,停在路邊。車上下來兩個穿制服的人,徑直走向張富貴:“張富貴同志,我們是縣國土局監察大隊的,請你配合調查...“
圍觀的村民一片嘩然。程雨晴驚訝地看向林衛東,后者微微搖頭,示意她別說話。
張富貴被帶走后,村民們議論紛紛。有人對程雨晴投來敬佩的目光,也有人低聲嘀咕“城里人就是厲害“。
人群散去后,林衛東才解釋:“我有個同學在縣局工作,昨晚把材料傳給了他。“
程雨晴不知說什么好,只能真誠地道謝。林衛東擺擺手:“還沒完,張家在鄉里關系深,肯定會反撲。“
果然,下午程雨晴去地里時,發現剛長出的黃芪苗被人惡意踩踏了一大片。她蹲在受損的苗前,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需要幫忙嗎?“
程雨晴抬頭,看見林衛東站在田埂上,身后跟著幾個村民,其中包括昨天圍觀的一些人。
“我們聽說了張家干的好事,“一個中年婦女說,“太欺負人了!“
“就是,“另一個老漢附和,“張家占的地不止你一家...“
林衛東蹲下來檢查受損的苗子:“還能救活一部分。我帶了幾個愿意幫忙的。“
程雨晴的眼淚終于落下來。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鄉親“。
接下來的日子,程雨晴白天照顧藥材地,晚上整理母親的土地文件。林衛東幾乎每天都會來,有時帶些農業資料,有時只是默默幫忙干活。
他們很少交談,但配合越來越默契。程雨晴發現自己開始期待那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地頭,雖然她從不承認。
縣里的調查進展緩慢,但至少張富貴暫時收斂了。程雨晴的地界重新測量劃定了,雖然被占多年的土地一時要不回來,但至少制止了進一步侵占。
七月中旬的一天傍晚,程雨晴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聽見摩托車聲由遠及近。林衛東停在門口,手里拿著個信封。
“縣里的處理決定,“他遞過來,“張富貴被警告處分,要求退還侵占的土地。不過...“
程雨晴打開文件,看到最后嘆了口氣:“但要等秋收后?那他家的果子還能再收一季?“
林衛東點頭:“鄉村就是這樣,很多事不能做太絕。“
程雨晴冷笑一聲:“他們偽造簽名時可沒留情。“
林衛東突然笑了:“你越來越像村里人了。“
這句玩笑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輕松了些。夕陽把院子的地面染成金色,程雨晴鬼使神差地問:“要不要...留下來吃飯?我燉了雞湯。“
林衛東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搖頭:“不了,孩子還在家等。“
程雨晴這才想起劉嬸說過林衛東有個孩子。她莫名有些失落,但馬上調整好表情:“那改天吧,謝謝你一直幫忙。“
林衛東點點頭,轉身走向摩托車。發動前,他突然回頭:“周六鄉里有集市,我要帶小松去買書包...你要不要一起?可以看看藥材銷路。“
程雨晴的心跳突然加快:“好啊。“
摩托車遠去了,程雨晴還站在院門口。她抬頭望著滿天晚霞,第一次覺得,這個曾經一心想逃離的村莊,似乎也沒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