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陽光斜斜切進教室,在第三組第四排的課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淺握著自動鉛筆的手頓了頓,筆尖在草稿紙上洇開小小的墨點。
班主任敲了敲講臺:“從今天起實行滾動換座,前三排順時針轉,后三排逆時針轉。”粉筆灰簌簌落在她深藍色的西裝袖口,像落了一場細雪。
課桌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此起彼伏。林淺抱著書包站在原地,看斜前方的原野單手拎起椅子,白襯衫下擺被動作牽起一道褶皺。他轉身時帶起的氣流掠過她耳畔,帶著檸檬味洗衣粉的氣息。
“淺淺快過來!”后座的唐果突然拽她衣袖。扎著羊角辮的女生沖她擠眼睛,故意把椅子往后挪了半尺:“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原野的側臉欸。”
林淺慌忙捂住她的嘴,余光瞥見原野正在整理課本。少年修長的手指壓住書脊,腕骨在陽光下泛著玉色的光。他忽然轉頭和后排男生說話,喉結隨著低笑輕輕滾動,窗外的梧桐葉恰好落在他肩頭。
英語課總是安排在下午第一節。林淺咬著筆帽昏昏欲睡時,總會注意到原野挺直的脊背。他聽課的姿勢像棵小白楊,右手轉筆的速度快得驚人,筆尖在指尖翻飛成銀色的流星。
這天陽光格外好,教室后窗的玻璃將光線折射成七彩棱鏡。林淺正抄著板書,忽然發現原野的側臉被鍍上金邊。他的睫毛在眼瞼投下蝶翼般的陰影,耳垂透出淡淡的粉色,像春日里初綻的櫻花。
傍晚換座時,林淺的《飛鳥集》不小心掉在原野腳邊。少年彎腰撿書的動作帶起一陣風,書頁嘩啦啦翻動,停在夾著銀杏書簽的那頁。
“讓生如夏花之絢爛...”原野輕聲念出折角的詩句,指尖撫過燙金標題,“你也喜歡泰戈爾?”
林淺感覺耳尖發燙,接過書時碰到他微涼的指尖。暮色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漫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瓷磚地上交疊成曖昧的形狀。
周五突然下起暴雨。林淺站在教學樓門口望著瓢潑雨幕發愁,忽然聽到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原野撐開深藍色的傘,雨珠順著傘骨串成晶瑩的珠鏈。
“要一起嗎?”他的聲音混在雨聲里,像蒙著層水霧。林淺鉆進傘下時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雪松香,傘面微微向她傾斜,雨水打濕了原野的左肩。
他們踩過積水的梧桐葉,鞋尖帶起細小的水花。原野說起最近在讀的《絕世唐門》,林淺發現他談起渡邊徹時眉頭會不自覺地蹙起。轉過第二個路口時,自行車鈴突然從身后響起,原野下意識攬住她的腰往懷里帶。
林淺的側臉貼上他潮濕的校服外套,聽見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雨傘在慌亂中歪斜,冰涼的雨絲落進她發燙的耳蝸。
那天之后,每周四的換座成了林淺最期待的儀式。當原野隨著座位輪換轉到她前方時,少年總會把保溫杯放在兩人課桌中間。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滾落,在桌面洇出小小的圓斑,像她心底一圈圈漾開的漣漪。
課間操時林淺總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原野。他做伸展運動時衣擺揚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腰線。當廣播里響起“體轉運動”,他會準確無誤地轉向她所在的方向,目光相撞時又若無其事地別開臉。
盛夏的某天,林淺在原野的課桌發現《海邊的卡夫卡》。翻開扉頁,鉛筆寫著“所有星辰都沉入你眼底”——正是上周她隨筆里寫過的句子。她摸著凹凸的字痕輕笑,在下面補了半句未完的詩。
蟬鳴撕扯著七月的陽光,顧浩舉起小賣部買來的彩虹水槍時,筒子樓天井里正蒸騰著柏油路融化的焦香。林淺握著粉色水槍后退半步,看見原野倚在生銹的鐵門上擰礦泉水瓶,透明水柱在空中劃出拋物線,落進他手里銀灰色的加壓水槍。
“三、二、一!”不知誰喊了聲,整棟樓突然炸開此起彼伏的尖叫。林淺轉身往樓道跑,后頸突然襲來清涼的刺痛。回頭看見原野舉著水槍挑眉,水珠正順著他凸起的腕骨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暈開深色的花。
“原野你死定了!”林淺抹了把臉上的水漬,攥緊水槍追上去。老式居民樓的樓梯間幽暗潮濕,她的帆布鞋踩過剝落的墻皮,看見少年翻飛的衣角在三樓轉角一晃而過。
喘息聲在逼仄空間里格外清晰。林淺追到七樓時,原野正靠在盡頭的鐵欄桿上笑,背后是晾曬著白床單的天臺。陽光穿透織物在他臉上織出流動的光網,他忽然抬起水槍,細密水霧在丁達爾效應里化作千萬顆懸浮的星。
“沒彈藥了吧?”林淺舉著蓄滿的水槍步步緊逼。鐵質扶手在盛夏午后燙得驚人,她看見原野后背抵著斑駁的墻面后退,潮濕的劉海黏在額角,像水墨畫里洇開的枝椏。
少年忽然扔掉水槍舉起雙手,金屬外殼撞擊地面發出清響。他歪著頭笑時,右臉浮現深深的酒窩,虎牙尖抵著被曬紅的唇:“我投降。”
林淺的食指僵在扳機上。有汗珠順著脊椎滾進校服下擺,她聽見頂樓水箱嗡嗡的震動聲。原野的白T恤被水浸得透明,鎖骨處晃動著窗欞投下的菱形光斑。當他抬起手背擦下巴的水珠時,林淺突然發現他小臂內側有道淡青色的血管,像藏在雪原下的暗河。
“真不潑了?”原野忽然湊近半步,潮濕的柑橘氣息撲面而來。林淺的耳尖瞬間燒起來,握著水槍的手微微發抖。少年睫毛上懸著的水珠突然墜落,在她玫紅色的塑料槍身上碎成銀河。
那個笑容在此后多年仍會在午夜夢回時灼痛林淺的眼瞼。原野仰頭大笑時喉結滾動如跳躍的山巒,眼尾揚起恣意的弧度,仿佛有金色火星從瞳仁深處迸濺。褪色的綠漆墻面在他身后坍縮成模糊色塊,全宇宙的光都匯聚在他翹起的唇角。
樓下突然傳來顧浩的喊叫,林淺驚得后退撞上欄桿。原野伸手拉她時,殘余的水珠順著相觸的皮膚滾進袖口。他們同時低頭,看見地面積水倒映著搖晃的藍天,云朵碎成細小的珍珠。
當天傍晚收工回家,林淺在換鞋時摸到褲兜里潮濕的銀杏葉。葉片上蜿蜒的脈絡像某個少年掌心的紋路,邊緣還留著被水槍浸透的皺痕。她把樹葉夾進《飛鳥集》時,窗外的晚霞正在燃燒,如同某個心照不宣,但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