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緒聽說封丘有神箭手之后，特別小心地留在了后軍中，看見封丘城頭突然翻了好幾架龐然大物出來，不禁問道：“那是什么東西？”

旁邊的副將答道：“看著好像是巨弩，這東西換箭麻煩，殺傷力也有限，不足為奇。”

安慶緒撓了撓發癢的脖子，埋怨道：“老子都快到洛陽了，非把我喊回來打什么封丘。這么個小破城，怎么會有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我看我們別跟他們周旋，老老實實攻城算了。

那些個矮城墻，怎么會爬不上去？

也不知道孫死鬼到底中了什么邪，居然會死在這里。”

副將忙道：“是，末將也是這樣傳令的。待會兒等將軍動員完，就立馬全員攻城。”

安慶緒道：“打個破城，有什么好動員的？你們把我突顯出來，對面再一箭射過來，我就要去跟孫死鬼匯合了！你們直接攻城就是。”

大軍行進到距離城門還有三百步的時候停住了，剛好在傳統弩箭的射程范圍之外。

隨后，他們開始列陣，騎兵轉向后方，扼守后方。

步兵們簇擁著大型沖車上前，飛云梯在最后。

從一系列流暢的陣型轉換來看，安慶緒明顯比孫孝哲帶兵嚴明。

等到所有士兵站定，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頓時充斥著每一寸空氣中，封丘的不少人都屏住了呼吸。

周圍忽然陷入了一片寂靜，仿佛時間停滯了一般。

宋磊側耳對姜皓道：“阿兄，待會那個什么安慶緒肯定要到陣前動員，到時用你的神箭射他一箭，就像對孫孝哲一樣，這樣就又退兵了。”

話音剛落，就聽得一聲蒼涼的號角驀然響起，聲音雖不尖銳但悠長高亢，響遍了全場。

宋磊目瞪口呆：“這……這怎么不用動員就攻城啊？”

隨后，叛軍的士兵們發出了整齊劃一的號子，雄渾的聲音從他們胸膛處涌出，匯成一股巨大的聲音洪流，震得每個人的耳朵都在嗡鳴。

他們似乎在唱一首戰歌，調子悲戚，卻帶著向死而生的意志。

柴蒙忍不住感嘆道：“這些都是河北的好兒郎，原本應該將刀尖對準奚和契丹人，卻被裹挾了來中原內亂。”

只見最前排的士兵開始往前踏著步子逼近，他們不急不躁，將巨大的盾牌舉在身前，微微彎下腰，遮擋住身體的大部分，只露出一雙腿。

他們簇擁著巨大的沖車，往城門進發。

城樓上的每一個人都緊張起來，有弓弩的拉上了弦，隨著敵軍的方向移動，沒弓弩的在凹槽里備好石頭，隨時將它滾下城墻。

姜皓大喊一聲：“不要慌！沒我的號令，不得發起攻擊！”

他在計算著兩邊的距離，堪比計算機的精準程度使得這方面的誤差不超過半米。

等到敵軍來到距離城門兩百步的時候，姜皓才下令：“所有弩箭，發射！”

箭矢一支一支破風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敵軍。

然而，以前無往不利的弩箭卻第一次遭遇了敗局。

箭矢在盾牌面前紛紛折戟沉沙，一輪齊射之后，除了個別受傷的，敵軍幾乎毫發無損。

城樓上一片寂靜。

寂靜中藏著人心的慌亂和恐懼。

如果他們最大的倚仗——弩箭都沒有用武之地的話，那他們還能靠什么守城？

靠堆積人命嗎？

那種泰山壓頂的不安再度重臨了每一個封丘人的心上，使得每個人都面色鐵青，兩眼木然。

有了孫孝哲的教訓，這次征伐封丘，安慶緒調動了最好的盾牌，人手一塊。

騎兵隊伍守護著兩邊側翼，中路靠步兵通過盾牌的遮擋推進。

這個策略果然收到了效果，在強大的防御面前，弩箭射得再準也沒有用處。

沖車已經開到了城門面前，一字排開。城門不大，但能同時容納三輛沖車一起撞擊。

那兩扇修修補補早已不比從前的城門，只怕承受不了幾次撞擊就會徹底粉碎。

到時大量士兵沖入城中，那時候弓弩會更加沒有用武之地。

宋磊一身冷汗，看了一眼旁邊的石琛，發現他也在用帕子不斷擦汗，不禁著急地看向姜皓，心想：大兄怎么還不發動巨弩機？

只有柴蒙知道，巨弩機是封丘最后的希望，但也是最大的風險。

巨弩機不發射，所有人心里都還存著個念想。

一旦發射，卻不如預期，那所有信心都會崩塌，接下來守城會更加困難。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姜皓才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不敢貿然發動吧？

不過柴蒙完全猜錯了，姜皓純粹只是在測算巨弩機的殺傷范圍，考慮如何讓它的第一擊能夠發揮出卓越的效果，好打擊敵軍士氣。

他發現，如果先行發動，巨弩箭發射出去很快會撞上沖車，到時候在這些硬實的大槌面前，巨弩箭硬碰硬，即使是精鐵打造的，也有可能會造成損傷。

所以最佳的策略是繞過這些沖車，等到漫無邊際的人流涌上來再說。

姜皓一直等到沖車拉到了城門口，等到空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士兵，這才在無數雙懷疑的目光中，做了一個手勢，隨即大喊了一聲：“發射！”

這一次的發射，不是弩箭，而是巨弩。

聽到姜皓的命令，看守巨弩的士兵連忙拉動搖桿。

巨弩的扳機巨大，因此特意做了一個手搖的控制桿來發動，但即便如此，也必須兩人一起用力，才能驅動得了這沉重的機器。

巨弩上發出了“咔咔咔”刺耳的響聲，被龐大的軀體覆蓋住的齒輪相互摩擦，聲音沉悶而厚重。

由于下面都是人流，他們無須瞄準，直接就可以發射。

第一支巨弩箭從厚重的機體上離弦而出，強大的后坐力使得整個機器都在震動，而拉搖桿的兩名士兵早已雙雙跌倒在地。

巨弩箭在空中劃過，引發了尖銳至極的風聲，猛烈的氣流在拼命阻擋，但卻最終敗在了龐大而沉重的箭體下。

巨弩箭的速度比普通的弩箭還快，沖到敵軍士兵面前的時候，他們只覺得頭頂有一大片陰影，還沒來得及抬頭看時，巨弩箭已經撞上了他們的身體。

照理說，巨弩箭那并不尖利的箭頭很難射穿精良的鎧甲，可湛陽當初為了射破野豬厚實的外皮，考慮到損耗，就放棄了箭頭的尖銳，改用了以速度和力量彌補。

通過將發射力量加強到現有制作水平的最大程度，盡可能提升飛行速度，從而使得不尖銳的箭頭依靠撞擊，也能戳破野豬的厚實的皮毛。

而敵軍士兵的這身皮甲，又哪里比得上野豬天然堅硬的外皮？

巨弩箭輕而易舉地捅穿了第一個士兵的身體，這單薄的身軀不足以減緩它前進的速度。

它繼續著風雷之勢前進，一下子又捅穿了第二個士兵的身體。

它的速度還是沒有變慢，仍在往前沖。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等到巨弩箭往前俯沖了接近一百多米之后，才不情不愿停了下來。

而此時，巨弩箭的箭體上，已經密密麻麻地串了一串人的尸體。

他們無一例外，被開膛破肚，內臟在巨大的沖擊力面前被撞得粉碎，混著鮮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將四周的土地染得一片猩紅。

巨弩箭在人流中活生生地開辟出了一條血路。不僅如此，由于受到巨弩箭旁邊的激烈氣流干擾，旁邊的士兵也被掀翻在地，嘩啦啦倒了一大片。

他們由于是被外力砸到地上的，因此一個個摔得鼻青臉腫，半天都爬不起來。

這個龐然大物的突然出現，頓時改變了戰場的氛圍。

在推進的步兵們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一個個用驚駭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前所未見的恐怖事物。

他們的目光從巨大的箭體移轉到上面的尸體上，那些死去的士兵吐著舌頭，身上血肉模糊、皮肉翻滾。

里面糊滿了各種暗紅色混雜的黏稠物質，分不清到底是胃，是肝，是心，偶有一節腸子裸露出來，搭在巨大的箭體上，顯得無比渺小。

尸體們一具挨著一具，前胸貼著后背，有的頭都耷拉在前面的肩膀上，乍一看像串得嚴實的糖葫蘆，或者是一串規整的羊肉串。

反觀封丘城樓上觀戰的人群，更是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連要發射其他巨弩的士兵們也不由自主停了下來，怔怔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切，懷疑自己是不是眼睛出了問題。

石琛喃喃道：“怪物……怪物……”

這兩個字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從來沒有人見過殺傷力如此巨大，而且是以規模論的武器。

這早已不屬于弩箭，而屬于吞噬人命的兇獸！

在后軍中的安慶緒兩眼發直，看著那個靜靜躺著卻無人敢上前的巨大弩箭，叫道：“這到底是什么玩意兒？封丘怎么會有這種玩意兒？老子在軍中十年，從來不知道有人造出了這個玩意兒！”

他一連串的發問和發泄，沒有人能接話。

在超過當下工業文明的恐怖偉力面前，所有人除了驚嘆，似乎做不了別的。

這里面似乎只有洞悉一切的姜皓保持了冷靜，下令道：“拉回來，趕快拉回來！”

人群茫然地看向他，不知道他的命令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皓指著巨弩箭背后的那條粗繩道：“你們沒看到嗎？它的背后有條繩子，可以拉回來的。”

人群更加茫然，他們當然看到了那根繩子，但從沒想過，弩箭用了可以直接拉回來的。

再說，它上面串了那么多尸體，拉回來豈非還要清理半天？

姜皓卻深知湛陽的心思，這巨大弩箭制作不易，當然要考慮循環利用。

既然無法做精確制導回程，那就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像風箏一樣拉回來。

縱然不了解，但姜皓利用巨弩箭的神威早已讓眾人習慣聽命與臣服。

十幾名士兵上前，用力拉動那沉重的繩子。

姜皓哭笑不得，道：“你們把搖桿往回轉。”

這一轉，不費多少力氣，巨弩箭果然往回倒退了。

它余威尚在，回退時敵軍士兵紛紛讓路，不敢擦碰一下，唯恐挨上那么一下，也會被串在上面。

手動搖桿發出沉重的響聲，在滑輪原理的幫助下，巨弩箭重新飛起，不過速度慢了不少，飛行的方向也是反的。

盡管如此，它的速度依舊不慢。

巨弩機兩邊的人趕緊閃避，生怕那些尸體的污穢濺到自己身上。

但很快，他們發現多慮了。

巨弩機前面那一大塊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擋板，此刻終于顯示出了它的真實效用。

在它收回來的一瞬間，串在箭體上的尸體被擋板阻隔，硬是從箭體上被推拉了出來，紛紛掉落在了的城墻外面。

轟隆一聲，巨弩箭歸位，穩穩當當地重新放置在原來的位置。

要不是箭體已經血跡斑斑，真要讓人懷疑是不是它從未發射出去。

那些掉落的尸體砸在敵軍士兵的頭上，被攪爛的血肉灑得他們一身都是。

看著那些胸肚破了個大洞的尸體，和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不少敵軍士兵嚇得渾身發顫。

他們做好了馬革裹尸的準備，可誰也不愿意死得這般凄慘。

尸首不全，如何入土為安？

待遇還不如砍頭，最起碼頭還能縫起來。

可這能鉆進去一個人的破洞，又如何縫呢？

這么一耽擱，一驚嚇，攻勢就緩了下來。

要不是軍紀嚴明，不少敵軍士兵已經想掉頭就跑了。

他們的腳步遲緩，甚至微微后退，而那一排列開的沖車像失智的黑熊，傻傻地呆立在那里。

安慶緒發現了不對勁，他知道，這種龐大新穎的武器造成的慘烈景象很容易摧毀士兵們的心智，立馬道：“給我吹號！不顧一切地進攻！搶在那些怪物發射面前把城攻下來！”

他不能比孫孝哲還不堪，連像樣的攻擊都沒有就被擊潰。

蒼涼的號角聲再度響起，而且一次比一次急。

在號角聲的催促下，士兵們只好重新舉起再也起不了防御作用的巨大盾牌，改緩慢推進為猛沖。

沖車也開始輪番猛烈撞擊城門，巨大的響聲此起彼伏。

但姜皓比他們更快，他大聲道：“發射！全部都發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