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飯,正要離開賈母院時,王夫人叫住李紈,讓她與自己同行。
李紈心頭微跳,婆婆素來寡言,今日這般特意相邀,必有要事。
她攏了攏素色衣袖,垂首跟在王夫人身后,穿過幾道回廊,進了正房。
“坐吧。”
王夫人指了指炕邊的繡墩,自己先在炕沿坐下。
李紈只挨著半邊身子坐了,腰背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屋內炭火正旺。
“侯府那邊...”王夫人斟酌著開口,“讓璉兒尋個知書識禮的女先生,給府里的幾個丫鬟當蒙師,教她們讀書認字。”
李紈聞言,緊繃的肩膀略松了松。
原是為這事,倒不算難辦。
她輕聲道:“媳婦雖才疏學淺,教幾個丫鬟識字還是使得的。”
王夫人微微頷首,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
“這是你父親今早留下的,老爺讓我轉交給你。”
父親的信?
李紈接過信,指尖觸到信封時微微一顫。
若是尋常事情,昨日相見時便能交待……
她小心拆開信封,展開信箋。
開頭幾行是尋常問候,問她與蘭兒近況如何。
再往下看,父親筆鋒一轉,道出自身難處后,直說:
“思來想去,唯有你能解此困局……”
李紈心中詫異,她今早苦思冥想,甚至連元春都問過了,也沒尋得能幫父親的法子。
如今父親竟直接寫信來……
她能從何相助?
繼續往下看。
李紈越看越是心驚,信紙在她手中簌簌作響。
“望吾兒念及生養之恩,暫忘小節……”
待看到最后幾行,她猛地抬頭,臉色煞白:“這...這怎么可以!”
她忽然想起早上賈政欲言又止的模樣,終于恍然大悟。
婆婆或許不知情,但公公肯定是默許了的!
怪不得父親一早就來找公公,怪不得要讓婆婆代為轉交。
公公如此端方正直的一個人,這等敗壞名節之事,父親肯定是苦勸良久。
然而公公還是同意了……
兩重孝道壓在身上,李紈只覺有些喘不過氣。
她攥著信紙的手指關節發白,胸口像壓了塊大石。
“太太,“她聲音發顫,“此事...”
王夫人嘆了口氣:“我原也不知詳情,方才老爺才與我說了。你父親也是不得已……”
婆婆也……
李紈眼前發黑。
父親在信中說得明白,要她借著教丫鬟識字的機會,常去侯府走動。
這哪是讓她去教書?分明是……
她咬緊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守寡多年,她早當自己是槁木死灰,如今卻要……
“侯府與你后面的院子不過一墻之隔,只需開一小門,外人無從知曉。”
李紈這才想起,先前為宗祠一事,后面那一大片院子都已劃給了侯府。
“蘭哥兒近來讀書用功,你教導有方。”
見她遲遲未應,王夫人突然道,“等開春為他請一位業師吧。”
李紈渾身一震,愕然看向一臉慈祥的婆婆,和她手里的佛珠。
這話聽著是夸贊,內里卻帶著提醒。
蘭兒也是她的親孫子啊!
何以如此相逼?
“媳婦...明白了。”
她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嘴唇止不住的顫抖。
王夫人見她掙扎的樣子,面色依舊如常:“你是個懂事的。”
李紈木然應下,就此告退。
王夫人撥弄著手上的佛珠。
豪門望族里,這類事情并不鮮見,更為聳人聽聞的她都知道不少。
與寶玉能進國子監并圓滿肄業相比,這等小節又值當什么?
更何況,這也能幫到侯爺。
皇上有了這等要命的把柄,才能更加放心的重用嘉靖侯。
幫侯爺就是在幫賈家,就是在幫寶玉,也是在幫李紈自己。
侯爺在朝中屹立不倒,賈家的后輩才能前程似錦。
李紈渾渾噩噩的走出屋外,廊下冷風一吹,她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后背的衣衫已經濕透。
回到自己院里,直奔蘭兒處。
賈蘭正在溫書,見她進來,起身行禮:“母親。”
看著兒子稚嫩的臉龐,李紈心如刀絞。
她閉了閉眼,強壓下翻涌的情緒。
“蘭兒,”她輕撫兒子的發頂,“好生讀書,你要記住,世間事多有無奈,唯讀書可破萬難。”
賈蘭似懂非懂,見母親情緒不對,忙不迭的點頭。
李紈不欲過多打擾,又囑咐了幾句便起身離開。
回到自己房中,讓素云備了熱水,碧月伺候她沐浴更衣。
李紈將身子浸在熱氣升騰的浴桶中,身子卻仍在微微顫抖。
看著升騰的熱氣,腦中也是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
“奶奶,水涼了,該起身了。”素云輕聲提醒。
李紈這才回過神來,木然地起身,讓素云擦干身子,一如既往的穿上素凈的衣裙。
坐在妝臺前,望著銅鏡中的自己——面色蒼白,眼神黯淡,徒費了這姣好的姿容。
李紈緩緩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頰。
“素云。”她忽然開口,聲音低啞。
“奶奶?”素云連忙上前。
“去……去取一件鮮亮點的衣裳來。”
素云一愣:“奶奶不是一向只穿素色嗎?”
李紈閉了閉眼:“今日……想換一換。”
素云不敢多問,連忙去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藕荷色的褙子。
這是李紈守寡前常穿的,如今壓在箱底多年,早已不復當年的鮮亮。
李紈穿上褙子,又讓素云替她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插上一支素銀簪子。
望著鏡中稍顯生疏的裝扮,她一時愣住了。
素云見她神色恍惚,小心翼翼道:“奶奶若覺得不妥,奴婢再換一件?”
“奶奶今日……”素云小心翼翼地問。
“無事。”李紈淡淡道,“只是覺得該換一換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院中那株枯梅。
“素云,你說……人這一生,究竟是為了什么?”
素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道:“奶奶別多想,蘭哥兒還小,將來定會有出息的。”
李紈笑了一下。
是啊,蘭兒。
她這一生,早已無望,唯有蘭兒是她的指望。
只為賈家和李家,仍不能使她甘心為此。
李紈想起了如今風頭正盛的賈璉。
如果蘭兒也能……
一抹堅定從她眼底深處漫開。
作出決定后,李紈的心很快平靜下來,開始重新審視整件事。
事涉內亂,稍有不慎便將落得如賈珍一般的下場,父親如何能確信侯爺會答應?
公公和父親謀下此事,是否知會過侯爺?
侯爺并非好色之人,又怎會對她這個寡婦感興趣?
李紈心頭一驚。
若是之前,她斷然不會有此懷疑。
只是,父親連這種事都做出來了,就不會作出更大膽的事?
若是父親膽大包天,哄騙賈家,并非是要拿自己賠禮道歉。
而是只將這件丑事當成威脅侯爺的把柄,以后的自己又當如何自處?
李紈深吸一口氣,起身朝元春的院子走去。
此事得告訴元春才行。
元春正在窗前繡花,見李紈又來了,且神色有異,忙放下針線迎上前:“大嫂這是怎么了?臉色這般難看?”
待李紈走進來,她卻發現了不對:大嫂子今日的穿著怎么如此鮮亮?
“大姑娘,我有要事相告。”
元春見她神色異常,忙讓抱琴退下,親自掩了房門:“大嫂請講。”
李紈從袖中取出那封信,指尖仍在微微發抖:“這是父親今早留下的...太太方才轉交于我。父親他...他竟要我...”
元春接過信箋,目光掃過幾行,臉色驟變。
待看完最后一個字,她猛地將信紙拍在案上:“荒唐!”
李紈又將自己的猜測和盤托出。
元春眉頭一皺,卻想起之前有人說賈璉去了侯府一趟,又很快回府。
她的神色方鎮定下來。
侯爺既是知情的,那這主意肯定是出自賈璉!
……
此事能有如此進展,確實出自賈璉的手筆。
卻說今早李守中與賈政密談時,賈璉恰掀簾進來。
他見二人面色凝重,正要退下,卻聽賈政嘆道:“如今騎虎難下,如何是好?”
李守中瞥了賈璉一眼,欲言又止。
賈政會意,便道:“璉兒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李守中這才吞吞吐吐道:“聞得賢侄曾為府上解憂,不知那回......是如何與侯爺交涉的?”
賈璉何等機敏,一聽便知話中有話,再看李守中老臉微紅,心中已然透亮。
訝異的看了李守中一眼。
都說珠大嫂子的父親是個迂腐正直之人,不想做起事來也如此靈活。
這樣一想,在侯爺面前,鴻臚寺卿的人品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嘛。
賈璉當天在御書房親口聽到侯爺自陳并非不好色,而是好絕色。
盡管從來不曾與任何人談及,心中卻是牢牢謹記。
便笑道:“親翁莫不是想問,如何讓侯爺消氣?”
李守中忙道:“正是,正是。若能指點一二,李某感激不盡。”
賈璉眼珠一轉,道:“不瞞親翁,侯爺曾說‘世間絕色難尋’,若得佳人相贈,勝過萬兩黃金。”
李守中聞言,先是一怔,繼而恍然大悟——他那兩個侄女李紋、李琦,生得如花似玉,正可充作賠禮。
賈政眉頭一皺,璉兒幫侯爺自污,主意怎么還打到別家去了。
李守中嘆道:“老夫確有兩位侄女可稱佳人。”
賈政愕然望著李守中。
李守中視若無睹,看了賈璉一眼,“先前賢侄不也......”
賈政頹然閉上眼。
賈璉笑道:“親翁果然通達。不過此事光我們商議不成,須得先探探侯爺口風。”
李守中忙道:“正是,正是。若能勞煩賢侄代為交涉......”
賈璉拍胸脯應下,當即往侯府而去。
……
許文若聽賈璉說完前因后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早知李守中是個沽名釣譽之輩,卻不想為了自保,竟連親侄女都舍得送。
賈璉賠笑道:“據說這兩位姑娘生得的確標致。而且......”
他壓低聲音,“李守中還暗示,若侯爺不嫌棄,珠大嫂子……”
許文若手中茶盞微微一頓。
李紈?賈政能同意?
“有意思。”許文若輕晃茶盞,茶湯泛起漣漪,“世人皆道李守中迂腐正直,不想竟是個沒底線的。”
許文若早知李守中公開反對他的書,但他沒功夫與這些老頑固辯經。
這會兒聽賈璉一說,這李守中的道德底線竟還頗為靈活?
李守中的兩個侄女,應該就是李紋和李琦了。
這倆也是位列副冊的姑娘,送上門來,不可不嘗。
最讓他沒想到的是李守中竟然還暗示可以出言勸李紈。
那他這個當父親的道德底線未免太過靈活了。
甚至讓許文若懷疑是否是他放出的魚餌,想要抓住自己的把柄。
但,就算是魚餌又如何?
連鉤帶餌一起吃了就行。
于是微微頷首,賈璉得了準信,忙告辭回府。
等待期間,李守中自己想通,接受了現實,他不可能在清譽毫發無損的情況下,擺平此事。
只能怪自己當時一時失察,禍從口出。
給皇帝的奏疏已經寫好,就差呈上去了。
奏疏里也主要是抨擊嘉靖侯的書,而非嘉靖侯本人。
不過付出些許身外之物和幾個女子,為了宗族昌盛,都是值得的。
相反,如果能就此和侯爺搭上關系,甚至可以說是因禍得福!
聽見賈璉輕快的腳步,李守中心里稍微有了點底。
賈璉三步并作兩步跨入書房,見李守中正襟危坐的模樣,微微一笑:“親翁且放寬心,侯爺應下了。”
李守中放下心來,又問:“賢侄可曾說那事不可急于一時?”
若是剛過不久他就送侄女給侯爺,有心人都能知道此事原委。
而他待嚴世藩測定音速后,再與嘉靖侯握手言和,只道是對事不對人。
他并非有意針對嘉靖侯,只是為了維護道統。
試驗成功,他便可公開道歉;失敗,也可大度將此事揭過。
畢竟嘉靖侯有言在先:“本書純屬虛構。”
而后再將侄女嫁入侯府,旁人便尋不了錯處。
此事方能妥善了結。
“侯爺自然不急。”
賈璉接著道:“還有珠大嫂子。”
李守中微微搖頭,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如今女兒已是賈家人,這賈璉還真就……
“侯爺竟有這等奇好?”
賈璉故作高深的一笑:“侯爺功蓋天下,在民間的風評卻有些過盛。”
李守中恍然,原來如此,將這等要命的把柄交與圣上,君臣方能和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