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首發之書雖非《若明》,仍因嘉靖侯名聲在外而半日售罄。
正值年后難得的閑暇時間,至午時,市井閭里已然熱議不止。
張居正等人至一處酒樓用飯。
雅間早被占盡,二樓唯剩竹屏隔出的雅座尚有空席。
那屏風雖繪著水墨山水,卻隔不住鄰座談笑聲。
眾人便擇此落坐,雖非私密之所,倒也得了份市井煙火里的清寧。
此處交談《物理》之聲亦不絕于耳,細聆之,論得最多的,正是聲速。
或因書中明確的寫出聲音每小時能走380萬尺,想要驗證者不在少數。
眾議間,堂下忽有人曰:
“聞得嚴東樓欲親勘聲速之數。”
酒樓內立時喧闐更盛。
“必有好戲看了!嚴東樓前者欲納小妾,反為嘉靖侯所截,早與彼結下仇怨,此番終于要尋機報復了!”
“然而嘉靖侯早已言明此乃虛構。”
“可這本書上寫得卻是真假難辨,要是真被驗明是假的,往后之‘周邊’可就不好賣了。”
“那萬一是真的呢?”
“那又如何,嘉靖侯早已名震天下,即便是真的,無非稍加一籌罷了。”
“嚴東樓將如何勘驗?”
“何必多想,屆時必將廣而告之。”
“他嚴東樓想得到,世間能人無數,豈會想不到?”
“說得好,他不過是有一個好爹,還真以為自己聰穎絕倫?”
聽到這里,張居正等人相顧一笑,停杯投箸,復又籌思驗證之法。
李春芳道:“前漢王充言:‘今人操行變氣遠近,宜與魚等;氣應而變,宜與水均’,嘉靖侯聲波之謂當出于此。”
李贄道:“《論衡》亦未言及聲速。”
朱載堉道:“依照嘉靖侯之速度‘公式’,欲知聲速,需測距離與時間,距離易測而時間難得。”
“離得遠了則聲音弱,離得近了時間又太短。”
“以聲速之快,差之毫厘即謬以千里,所能得者,不過大概之數。”
“實在困難。”
李春芳笑道:“若非難事,前人早將之述于書中。”
李贄搖搖頭:“前人但知聲之急疾,非不欲測其速,實不知測其速也,所謂不求甚解便是如此。”
“無關困難與否,只因治學之心如此。”
“譬如《列子》言:孔子見兩小兒辯日……終不能決,而后人只贊孔子之德,卻無人尋根問底。”
“千年以降,倘又有兩小兒辯日,時人當如何答之?”
“千年前不知,千年后亦不知,吾未見其明也。”
殷士儋輕捻長髯,唇角微揚,這李贄明里暗里偏生要在孔圣人身上較真,這般窮究不舍,倒真有幾分癡勁兒。
不過,他此時說這話卻真還引來了不少人的注意。
“吾未見其明也”,這“其”之一字指代何人?
更有用典之嫌,出自韓愈《師說》,前一句是“小學而大遺”。
此處的小學,指代的是《列子》,還是……
酒樓內私語之聲漸起,而后漸次平息。
張居正見李贄言辭愈發犀利,恐他鋒芒太露惹來非議,便輕叩桌面道:
“《列子》所載,本為寓言。小兒辯日之惑,意在言明圣人不恥下問之德,非為窮究物理。
若事事皆要實證,則《莊子》鯤鵬之變、《楚辭》巫咸降神,又當如何勘驗?”
不料李贄更是語出驚人:“那便是偽說與妄作無疑了。”
幾人皆瞠目,這李贄未免有些太極端了。
旁邊包廂的門突然打開。
“你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
只見一位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面色陰沉。
正是前國子監祭酒李守中。
李贄不卑不亢,拱手道:“晚生不過就事論事。“
李守中冷笑:“豎子狂妄!圣賢典籍豈容你這般詆毀?”
說著轉向張居正等人,“爾等身為翰林,竟縱容此等狂徒謗毀圣賢?”
殷士儋起身致歉:“李公息怒,李生年輕氣盛,言語或有不當......”
李守中見殷士儋打圓場,冷哼一聲正要再斥隔壁雅間之門亦已洞開。
轉出一人,青袍玉帶,正是國子監司業高拱。
他身后還跟著都察院左都御史趙貞吉,二人面上皆不茍言笑。
李守中為前任祭酒,與他們倆也頗為熟悉。
賈政從李守中身后緩步而出,神色間帶著幾分尷尬與局促。
他素來敬重讀書人,此刻面對滿堂翰林、國子監官員,更是不敢高聲言語,只拱手向眾人致意。
李守中卻將話頭徑直指向他:“存周兄來得正好!你身為工部郎中,又出身詩禮簪纓之族,且說這后生竟敢妄言圣賢典籍為'偽說妄作',豈有此理?”
啊?我?
賈政聞言一怔,目光掃過雅間內眾人。
張居正、李春芳皆是翰林院翹楚,高拱、趙貞吉更是朝中重臣。
那人能與這些人同座而談,顯然也不是泛泛之輩。
而他自己卻是由父親所蔭方得為官,自覺矮人一等,如何能評判?
只得含糊道:“這個......少年人血氣方剛,言語或有偏頗......”
話音未落,李贄已朗聲道:
“晚生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列子》載孔子不能決兩小兒之辯,正說明圣人亦有所不知。今人若仍不求甚解,豈非愧對前人?”
高拱聞言,眼中精光一閃。
他亦最惡空談性理。
此刻聽這年輕人直言不諱,反倒生出幾分欣賞,便出言緩頰道:“此言倒也有理。圣人不恥下問,正是勉勵后人繼續探究。學問停滯不前亦非圣人所愿。”
一時間,酒樓內議論紛紛。
有支持李贄者,認為理當求真;亦有維護傳統者,斥其狂妄。
李守中見其余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唯有他和另一少年他認不得,便問道:“你是何人?”
李贄見眾人目光聚焦于己,不慌不忙拱手道:“晚生李贄,福建泉州舉子。”
話音未落,鄰座忽有人驚呼:“可是作《老農老圃論》的李狂生?”
這一聲如石破天驚,酒樓內頓時嘩然。
當年那篇“仲尼不辨菽麥”的文章早傳遍士林,誰人不知此子曾公然質疑圣人?
既然是他,說出此等狂悖之言倒是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