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添香樓內(nèi)絲竹聲聲，孫紹祖與賈璉倚在一樓雅座，身旁各偎著個穿杏紅衫子的清倌人。

比起正經(jīng)說書的脂硯齋，此處既可以聽到原本的《若明》，也不耽誤逗弄美人。

而且價錢與脂硯齋相差無幾，只是進度落后一回，因而很快也受到眾多文人雅客的歡迎。

脂硯齋端的一票難求，此處可稍作替代。

紅袖添香每天都營業(yè)，一樓只能聽說書女先生講次新回。

二樓的每個雅間兒都配著個女先生，除卻最新回任你點哪一回書都使得。

因而，也有昨日聽了脂硯齋的最新章，來此溫習(xí)的。

孫紹祖做東，豪氣干云的請賈璉在一樓雅座飲酒聽書——二樓也早被貴人訂完了。

那說書女先生正講到天啟年間魏忠賢提督東廠，將東林君子楊漣、左光斗等人下詔獄拷打致死一段。

孫紹祖亂摸的手不由停住。

這兩天賈璉大義滅親的壯舉讓眾人議論紛紛，將《若明》的風(fēng)頭都壓了下來。

沒想到前一回的《若明》竟如此勁爆？

一樓如孫紹祖這般恍然覺悟者也不在少數(shù)。

只道嘉靖侯評罷濁流清流，少不得要諷及宮中當(dāng)權(quán)的公公們，不想那矛頭竟另有所向。

閹黨干的事兒，怎么和以往嚴(yán)黨勢大時一般無二？

閹黨，嚴(yán)黨——嘉靖侯的深意竟藏在這兒！

賈璉原本只顧挑弄懷里的清倌人，聽旁人挑明這一層，不由放肆的笑出了聲。

賈家和嚴(yán)黨交惡已是無可更易的事實，賈璉自是無所顧忌。

賈璉的笑聲在絲竹聲中格外刺耳，引得周遭賓客紛紛側(cè)目。

有眼尖的認(rèn)出他便是近日京中熱議的忠義男——那個大義滅親舉報親父賈赦走私的賈家二爺。

二樓幾個嚴(yán)黨中人交換眼色，當(dāng)即走下樓來將兩人的雅座圍住。

其中一名青袍男子嗤笑道：“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托妻求榮的賈璉！”

話音未落，滿堂哄笑。

賈璉卻渾不在意，指尖仍繞著懷中清倌人的發(fā)梢打轉(zhuǎn)，連眼皮都未掀一下。

經(jīng)歷了那天早朝被群臣攻訐的大場面，他連家里賈母等人的指責(zé)都左耳進右耳朵出，這樁事已然無法讓他動搖。

孫紹祖暗中觀察，見賈璉如此沉得住氣，心下稱奇：往日只道他是個紈绔，不想竟有這般城府！

他對賈璉本有三分結(jié)交之意，此刻再添了七分欽佩。

只道此番經(jīng)歷已讓賈璉脫胎換骨，又有侯爺關(guān)照，指不定來日就能一飛沖天。

那青袍男子見賈璉無動于衷，愈發(fā)囂張，拍案喝道：

“賈璉！你爹還在詔獄里蹲著，你不在家老實待著，倒有臉在此尋歡作樂？莫非是仗著嘉靖侯的勢，連人倫綱常都不要了？”

孫紹祖眸光一閃，猛地起身。

他祖上因罪托庇賈府，雖得了蔭庇，卻也始終低人一頭，如今賈赦倒臺，正是他撇清舊賬、另攀高枝的良機。

侯爺畢竟位置太高，從賈府迂回一道就正合適。

更何況，此人暗諷侯爺，若能借此向嘉靖侯表忠心……

孫紹祖相貌魁梧，體格健壯，突然拍案而起，嚇得幾人連連后退。

“這位兄臺，”孫紹祖拱手一笑，“賈二爺大義滅親，乃是為國除奸。圣上親賜‘忠義男’之號，人倫綱常無可指摘?！?

他掃視嚴(yán)黨眾人，意味深長道，“倒是諸位，若對圣上之決斷不滿，大可上書分說?！?

嚴(yán)黨眾人還以為這壯漢要動手，因而退后，此刻見他只動嘴皮子，并無膽子武斗。

于是又冷笑著走上前來。

賈璉見孫紹祖如此有義氣，胸中也平添一股豪邁之氣，站起身來與嚴(yán)黨中人對峙。

此刻酒意上涌，加之孫紹祖方才一番慷慨陳詞，更覺熱血沸騰。

堂中看客見這邊劍拔弩張，紛紛側(cè)目過來看好戲。

隔壁桌的李春芳、張居正、殷士儋三人本在低聲議論嘉靖侯的深意，見嚴(yán)黨中人咄咄逼人，便也按捺不住。

殷士儋率先起身，朗聲道：“忠孝乃立身之本，然忠君愛國當(dāng)為先！若只知愚孝而罔顧大義，豈非助紂為虐？”

嚴(yán)黨中人冷笑一聲，反唇相譏：“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孝道不存，忠義何來？爾等清流，口口聲聲忠君，卻行那離間君臣之事，真是可笑！”

張居正神色沉穩(wěn)，緩聲道：

“孝者，善事父母；忠者，竭誠事君。然若父母之行有悖于國法，為子者當(dāng)諫之、阻之，豈能一味順從？此乃《孝經(jīng)》所言'諫諍'之義。若因私廢公，縱親為惡，反為不孝！”

李春芳亦點頭附和：“昔日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豈非忠孝兩全？為國盡忠，方為大孝！”

嚴(yán)黨中人被駁得一時語塞，轉(zhuǎn)而攻擊賈璉：“忠義男，只知忠義而不知孝道，圣心如何可見一斑?！?

賈璉喝了幾杯酒，又正處于亢奮的狀態(tài)下，不管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這一刻他已然大義附身。

口齒非但沒有結(jié)巴，反而比平時更清晰：

“我父勾結(jié)奸商，私販軍械，若任其為之，必致邊關(guān)將士枉死、社稷傾危！我首告其罪，正是為天下蒼生計！

而我父，明知此事罪大惡極，卻仍一意孤行，置闔府門楣于不顧，真正不孝的反而是他！

我賈氏一族兩位先輩追隨太祖皇帝征戰(zhàn)四方，戰(zhàn)功赫赫，方得國朝恩榮至此。

若祖輩泉下有知，當(dāng)斥我父不孝，而非斥我不孝！

我之孝道非獨存于我父一人，而是賈家列祖列宗！

若論孝道，我賈璉問心無愧！”

賈璉話音未落，紅袖添香樓內(nèi)驟然一靜，連二樓的絲竹聲都停了片刻。

隨后便是雷鳴般的掌聲。

掌聲漸落。

嚴(yán)黨那青袍男子臉色鐵青，趁此機會正欲再駁，二樓卻傳來一聲清冷的擊掌聲。

雅間珠簾微動，一道清冷威嚴(yán)的聲音傳來：

“賈璉，上來一敘?！?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著錦袍、氣度不凡的男子立于廊前——正是忠順王。

他面帶笑意，手中折扇輕點，示意賈璉登樓。

大冬天的用折扇，不愧是王爺！

嚴(yán)黨中人見狀，頓時噤若寒蟬，紛紛退避。那青袍男子臉色愈發(fā)難看，卻不敢再出一言，只得悻悻退回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