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外書房。
賈政正與程日興、單聘仁等清客臨帖。
忽見詹光滿面紅光跨入門檻,袖口還沾著從前門大街帶回來的雪粒子。
“存周公!今日脂硯齋試聽會真真了不得!”
詹光解了斗篷便滔滔不絕,將腦中記下的片段混雜著個人理解說與眾人。
又大肆渲染了一番聽客們臉紅耳赤的爭端,而后裕王現身制止。
最后補上一句評論:
“嘉靖侯筆下萬歷年間黨爭,與嚴閣老治下景象何其相似!那申時行首鼠兩端的模樣......”
賈政初時不以為然,接著漸入佳境,最后竟聽到這番言語。
他賈政哪來的資格編排嚴閣老?
筆鋒一頓,墨汁在宣紙上洇開。
“休得胡言!”
“朝廷重臣豈是我等所能妄議的!”
話雖嚴厲,眼角卻微微抽動——前日殿外聽見的“廢孔教”之言仍在耳畔回鳴。
東床快婿向來年輕氣盛,雖有陛下令其好生思量,難保他不暗設伏筆,傳播那驚世駭俗之理。
哪怕還沒看過那滿城熱議的稿件,他卻先入為主,認定了女婿不安好心。
比起那個,對于圣眷高出天際的女婿而言,引導物議攻訐閣臣這種事,其實是微不足道的。
清客單聘仁忙打圓場:“詹兄亦非莽撞之人,平日里也未見他對閣老口出妄言,如今為之,想來街頭巷尾已然議論紛紛了。”
又稱贊嘉靖侯不畏權勢,東翁有此佳婿,實乃平生一大幸事。
滿座頓時響起阿諛之聲。
賈政撂下狼毫,伸手捻著胡須。
想起那日嘉靖侯與圣上談論“周期律”時穿透宮墻的朗朗之聲,脊背又沁出冷汗。
可聽著門客們將書中情節與自家榮耀牽扯,嘴角終究不自覺揚起——畢竟此刻滿京城熱議的,到底是他賈存周的女婿。
所謂一個女婿半個兒,他幾個親生的兒子眼看不成器,這半個兒子就尤為顯得重要。
“不過是些奇談怪論。”賈政輕叩案幾,目光掃過墻上《蘭亭序》拓本,“但文若能寓教于樂,倒也不失為教化之道。”
說罷端起雨過天青茶盞,略飲小口,掩飾嘴角的笑意。
門客們見狀心領神會。
愈發賣力恭維,直把《若明朝未亡于土木堡》和嘉靖侯吹上了云端,言賈府亦將由此興盛。
賈政仍不忘自辯一句:
“我賈存周豈是阿諛逢迎之人,賈府是賈府,嘉靖侯府是嘉靖侯府,萬不可歸為一談。”
……
第二日早朝。
文武百官依次排列,唯獨武官前列留有一處空缺。
嘉靖侯又請假了,陛下又準假了。
這無疑讓那些想趁朝會,找嘉靖侯探討一下劇情發展的官員頗感遺憾。
日常流程走完。
便有御史出列,舉著市井傳抄的稿紙上前奏道:
“啟奏陛下,近日京中蜚語橫流,借所謂'國本之爭'暗諷朝堂。更有愚民牽強附會,竟妄議天家廢立之事。
臣請嚴禁此等狂悖之言,以正視聽。”
徐階瞥見嚴嵩閉目養神的模樣,知是嚴黨投石問路,當即示意屬下。
禮部郎中楊繼盛手持笏板出列,先向御座行禮,而后轉身直視御史,朗聲道:
“陛下容稟!《若明朝未亡于土木堡》乃嘉靖侯借古喻今之作,通篇講后明積弊,卻字字落在本朝時弊。其諫言有三:
其一,神宗怠政十五年致中樞癱瘓,恰如太上皇修道二十載不問兵事,致九邊糜爛。今陛下勵精圖治,正需此等警世之言以正視聽!
其二,書中李成梁養寇自重致女真坐大,正暗合大同總兵仇鸞虛報戰功之事。臣聞仇鸞部今春斬首的'韃靼百騎',實為屠戮歸化漢民冒功——”
工部侍郎趙文華厲聲打斷:“荒唐!朝堂之上豈容牽強附會!”
又立刻向皇帝鞠躬:
“陛下,楊郎中亦誤信謠言矣,此正是民間流言波及朝堂之明證,臣請加以制止。”
皇帝沒做任何表示,恍如未曾聽見。
趙文華一時間在原地無所適從。
朝堂內的氣氛變得嚴肅。
嚴嵩見狀,硬著頭皮駁斥楊繼盛:
“陛下明鑒!老臣觀此書不過市井消遣之物,何來暗合時弊之說?”
“我朝太上皇修道理政兩不相誤,九邊雖無大勝,卻也是捷報不斷,何談糜爛?”
聲音陡然轉厲:“楊郎中以虛構之明神宗比太上皇,是說我大順亦已亡國不遠了么?”
話鋒忽又放軟:“至于仇總兵冒功之說——”
他看了看許文若的空位:
“今春嘉靖侯亦在大同,仇鸞屠戮歸化漢民豈能瞞得過他?”
嚴嵩一出列,兩邊官員便放開了顧忌,接連不斷的互相詆毀。
朝堂亂作一團。
龍椅上的永泰帝想起昨日西暖閣暗報,說書坊里,有人聽完“萬歷怠政”篇目,感嘆“吾皇勤政愛民”。
此刻看著底下群臣爭吵,又想起書中的“齊楚浙黨攻訐東林”。
嘴角微勾,又晾了他一會兒,道:“順朝非明朝,太上皇也非神宗,又何懼百姓閑談?著五城兵馬司維持秩序,令其勿要與本朝相關聯即可,不必禁絕。”
“至于其他附會之言,楊卿亦不必當真,然爾妄議太上皇,不可不懲。”
“罰俸半年,以儆效尤,若有再犯,定不輕饒!”
趙文華深深一拜,“謝陛下寬宏。”
賈政在文官隊列末聽兩方爭執激烈,雖然與他無關,卻也心潮澎湃。
正幻想著如果換成自己該如何引經據典,舌戰群臣。
忽聽又有人奏道:
“稟陛下,臣聞賈政之門客詹光曾在脂硯齋妄言'當效東林清議'。”
賈政霎時冷汗涔涔,當了這么久的官,他還是頭一回在朝會上遭到當面彈劾。
而且詹光昨日真去了脂硯齋,是否說了這話,他心中實在沒底。
“臣彈劾工部郎中賈政管教門客不嚴,致使其妄議朝政,賈政本人亦有暗結朋黨之嫌。”
不少人都下意識往武官前列看了一眼。
也對,嘉靖侯日常請假,當然不在。
賈政兩股戰戰,笏板幾乎握持不住。
他強打精神出列,急忙辯道:
“臣之門客詹光昨日確實去了脂硯齋,然此人言語向來狂悖,吾雖不喜,卻惜其才學,由是方留于府中。”
“臣昨日也并未去那脂硯齋,詹光說了什么,臣一概不知,詹光之狂言,亦與臣無關。”
“請陛下明鑒啊!”
嚴嵩聽見賈政竟如此辯駁,登時便少了幾道皺紋,老眼也泛出點點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