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三年的初雪來得比往年都早,姜知雪站在后院的梅樹下方,手中所執的長劍劃破了飄落下來的雪花,劍鋒所到之處,梅花紛紛避讓。
“你的劍勢比上月又精進了不少。”墻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姜知雪收劍回鞘,轉身看向翻墻而入的肖黎,一年多的朝夕相處,當初瘦弱的男孩已抽條般地長高,已經高她一頭了,肩膀也寬厚了些,唯有那雙明亮的眼眸依舊銳利如初。
“你今日遲了半刻鐘,“姜知雪故意板著臉問他,“可是路上遇到什么麻煩了?”
肖黎從懷中掏出了一本手抄冊子,遞給她,“我抄完它才動身,所以今日耽誤了些時辰。”姜知雪接過一看,是《練劍之道:霸道劍劍愛上我》的完整抄本。
她心下暖流涌動,卻故意挑眉看向他,“就只是為了這個遲到?”
“你曾說過想讀它的全本,”肖黎語氣平淡,耳尖卻已微微泛紅,“所以我才托人從太學借出來,給你抄下了一本。”
姜知雪小心翼翼地收起抄本,從一旁石凳上拿起一個錦緞的包袱遞給肖黎,“給你的,近日天冷了,你總不能還穿那件舊單衣。”
肖黎輕輕地打開包袱,里面是一件靛青色的棉袍,針腳細密,做工精致,領口和袖口處都加了一層厚實的毛皮。
觸及一處針線不齊整的袍角,他指尖一頓,抬頭看她,“這是你親手做的?”
“青杏幫忙裁的料子,我只是幫忙縫了幾針,“姜知雪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別多想,只是報答你幫我抄書。”
肖黎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揚,他迅速地換上了棉袍,明亮的靛青色襯得他肌膚如玉,竟有了幾分世家公子的氣度,姜知雪一時覺得恍惚,眼前浮現出了前世那個只手遮天的昭王。
“好看嗎?”肖黎張開雙臂轉了一圈,緊張地等待著姜知雪的評價。
姜知雪回過神,不自在地輕咳,“還不錯,我們開始吧。”
隨后利落地抽出腰間的軟鞭,“今日我教你鞭法,戰場上刀劍無眼,多一樣兵器就可能多了一分活命的機會。”
肖黎接過軟鞭,手指不經意擦過她的指尖,姜知雪抬眼望向他,月光下,少年專注的側顏讓姜知雪不自覺地心跳漏了一拍。
“我現在先給你示范,”她匆忙退開幾步,避開了他指尖傳來的溫度。
甩出的軟鞭如銀蛇出洞,在空中劃出了凌厲的弧線,她使出的招式連貫,二人一教一學,都不知辛苦,就這樣連續練了幾個時辰,直到五更時分,肖黎勉強使出了三式基礎鞭法,二人才收起了軟鞭。
“三日后舉辦的太學詩會,你會去嗎?”肖黎的問題忽地讓姜知雪一怔,前世這場太學舉辦的詩會是她與趙明軒定情的地方,如今她刻意避開所有可能遇見趙明軒的場合,想來已經一年多未與他碰面了。
“不必了。”聽到了她的否決,肖黎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卻也只是點點頭,然后翻身消失在了姜府的墻頭,零碎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姜知雪呆呆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胸口莫名發悶。這一年來,她暗中調查前世姜家被誣陷通敵叛國的線索,同時跟著父親苦練武技,卻始終無法對肖黎坦白重生之事,每次看到他日漸依賴自己的眼神,她就想起前世瀕死眼前那個模糊的修長身影。
“小姐,夫人讓您去正廳找她。”青杏的聲音打斷了她已漸漸飄遠的思緒。
姜府正廳,姜夫人正在查看一疊請柬,見女兒走進來,笑著沖她招手,“雪兒,快來看看,這是太學祭酒今日親自送來的請柬,邀你參加三日后舉辦的詩會,你父親已經代你答應了邀請。”
姜知雪心頭一緊,“母親,女兒近來略感身子不適,可能不宜參加這個詩會。“
“胡說八道什么,”姜夫人嗔怪道,“自從你跟著你父親習武,身體也康健了不少,連染上風寒的次數都少了許多,這次太學詩會,眾多的京城才俊都會到場,你今年已十三歲了,也該考慮考慮婚事問題了。”
“是,女兒明白了。”姜知雪躬身接過了請柬。
緩步回到閨房,姜知雪坐在梳妝鏡前,散開了一頭烏黑的長發,望著鏡中唇紅齒白的美人,她陷入了沉思,前世詩會上,趙明軒憑借著一首《梅嘆》驚艷四座,也俘獲了她的芳心,如今她若是出席,難免會與他碰上面的,但又轉念一想,或許這正是讓他當京城第一才子的美夢破碎的好機會。
三日后的太學詩會上,京城貴女才子濟濟一堂,姜知雪一襲月白色襦裙,纖纖秀影,發間只簪了一支玉蘭香珠釵,素雅中透著不凡,她刻意地選擇了最角落的位置,目光掃視著全場,很快鎖定了位于人群中心的趙明軒。
十八歲的趙明軒一襲藍衫,面容俊秀,風清玉潔,一副不與世俗沾染分毫的清高模樣,他正與幾位世家公子談笑風生,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惡心到了姜知雪,前世的她就是被這樣完美的君子模樣欺騙的。
詩會正式開始,太學祭酒宣布今日大家以“雪”為題,可以即興賦詩,一開始,幾位公子小姐依次上前,詩作都略為平淡。
輪到趙明軒時,他故作風度翩翩地走到大廳正中央,略一沉思,便張口吟誦,“玉塵飛舞落瓊枝,素裹銀裝萬木垂。莫道寒冬無麗色,冰心一片報春知。”
完美的詞工讓滿堂喝彩,趙明軒面帶得意,似迎春風,目光頻頻投向角落里的姜知雪,前世就是這首“佳作”讓一眾世家小姐傾心不已,如今聽來卻矯揉造作至極。
“姜小姐想好詩詞了嗎,不知你可愿參與?”太學祭酒突然點名。
姜知雪從容起身,緩步走到廳中央,環視一周后開始吟誦,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此處引用名詩,無不良引導。)
她的詩作讓全場鴉雀無聲,詩氣勢磅礴,意境深遠,遠非那些閨閣女子尋常傷春悲秋之作可比,一旁本是嘩眾取寵的趙明軒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為紅,手中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
“這…這…“太學祭酒激動得胡須顫抖,“姜小姐此詩可有題目?”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姜知雪淡定回答,前世這首詩是肖黎平定西北叛亂后,一位邊塞詩人所作,如今借來一用,也算物歸原主。(只是引用)
“好一個'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好一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實為難得的好詩啊!”祭酒拍案叫絕,“姜小姐此詩,當為今日魁首,從今往后,京城第一才女,姜知雪當之無愧。”
眾人這才緩緩回過神來,霎那間,掌聲如雷鳴轟動,趙明軒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上前拱手,“姜小姐大才,在下佩服,不知可否茶樓小敘,向你請教一下學識。”
“抱歉,家父有命,詩會結束就要即刻回府。”姜知雪冷淡地打斷他,轉身向祭酒行了禮后就告退了。
走出太學,姜知雪長舒一口氣,今日一舉既擊滅了趙明軒的氣焰,又為自己博得了才名,可謂是一箭雙雕。
回到姜府后,青杏從小屋里匆匆跑來,“小姐,不好了,老爺突然被急召入宮了!”
姜知雪手中的珠白玉簪“當啷”落地,前世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父親被急召入宮后不多時,姜家的氣運就開始走了下坡路,難道這一世,歷史要重演?
“立刻備馬,我現在要去皇宮。”她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軍隊的紛亂嘈雜聲,姜知雪沖到窗前,只見一隊禁軍闖入了姜府,為首的那位將領高聲道:“奉陛下口諭,鎮北將軍姜毅暫留宮中議事,姜府上下所有人不得隨意出入!”
姜夫人驚恐的驚呼聲從前院傳來,姜知雪感覺渾身發冷,她的手指深深地掐入窗欞,父親是又被誣陷通敵叛國了,不對,這比前世被誣陷的時間提前了整整兩年,難道她的重生已經潛在地改變了這些事情的發展軌跡?
姜府已被禁軍團團圍住,守衛森嚴,姜知雪安撫好母親的情緒,就獨自回到閨房,從床底暗格中取出了一把短劍和一身夜行衣,既然從正門走已經走不了,那就只能翻墻出去,她必須查明父親被扣留的真相。
換上夜行衣后,姜知雪輕巧地翻出后院的高墻,剛落地,一道黑影從樹后閃出,她本能地拔劍相向。
“是我,”肖黎穩穩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如今姜府被圍堵,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從這里出來。”
月光下,少年的眼神堅定又滿是擔憂,姜知雪心頭一熱,卻還是抽回手,“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多管閑事。”
“有關的,“肖黎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我今日在太學聽到消息,北境打了敗仗,有人告發你父親通敵,故意延誤了軍情。”
聞言,姜知雪如遭雷擊,她急切地展開信紙,上面果然詳細記錄了北境戰況和朝中大臣的動向。
“這些情報你從何得來?“她聲音發顫,“我有我的門路。”肖黎沒有多說,只是握住了她冰涼的手,輕撫地安慰,“姜將軍忠義,定會洗清冤屈,現在我陪你一起去查。”
姜知雪望著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突然意識到他已經不是當初在小巷里那個奄奄一息的小乞丐了。
“好。”
兩人借著夜色潛至兵部侍郎府外,姜知雪依稀記得,前世就是這個趙侍郎帶頭誣陷姜家。
“我去探聽消息,你在這里放風,注意安全。”姜知雪低聲道。
肖黎卻拉住她,“我去,你身份敏感,若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正因如此,我更熟悉高門大戶的布局,放手,讓我去,“姜知雪不容反駁,“若有異常,暗號是學夜鶯叫三聲。”
不等肖黎回應,她已如貓般輕盈地翻過院墻,侍郎府守衛松懈,姜知雪很快摸到了書房窗外,透過窗縫,她看到趙侍郎正與一個黑衣人密談。
“姜毅現在已被軟禁,接下來就是搜集證據了。”趙侍郎的聲音傳來。
“上頭的主子說了,這次務必坐實姜毅通敵的罪名,”黑衣人冷笑,“北境戰敗總得有人背鍋,姜毅功高震主,陛下恐怕早就對他不滿了。”
聞言,姜知雪緊緊咬住了下唇,抑制住自己的聲音,父親遭受的一切果然是一場陰謀,她正欲繼續偷聽,突然腳下一滑,碰倒了窗邊的花盆。
“什么人?”趙侍郎厲喝。
姜知雪迅速翻身上梁,卻見黑衣人已沖出房門,千鈞一發之際,院外響起三聲夜鶯啼叫,緊接著一陣人群的騷亂。
“走水了!馬廄走水了!”仆人們大喊,黑衣人們遲疑了片刻,轉身奔向馬廄方向,姜知雪趁機溜出侍郎府,在約定地點與肖黎匯合。
“你放的火?”她氣喘吁吁地問。
肖黎點頭,臉色凝重,“聽到動靜就按計劃行事,你那邊可有什么收獲?”
姜知雪簡略復述了方才聽到的對話,肖黎眉頭緊鎖,“情況竟然比想象的復雜,背后之人能說動陛下對功臣下手,必是...”
“皇子。”姜知雪冷冷開口,前世她就懷疑是三皇子策劃了姜家的覆滅,如今看來確有可能。
因為一場覆滅性的陰謀,一路上兩人都心思重重,沉默地走在回姜府的小路上。
突然,肖黎停下了腳步,轉向姜知雪,鄭重開口,“知雪,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幫你。”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月光下少年的側臉棱角分明,已初現前世那個攝政王的輪廓。
“謝謝你。”她輕聲說,卻在心中暗下決心,絕不能讓肖黎卷入這個陰謀的漩渦,若是歷史還是無法改變,她寧愿獨自面對,也不能拉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