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風雨不測,青州城外暴雨下了整夜。
桑映月用身體為弟弟擋住破廟屋頂漏下的雨水,麻布衣衫早已濕透。桑遠在她懷里瑟瑟發抖,小臉燒得通紅。三天前意外在溪邊喝的那口生水,讓弟弟染上了熱癥。
“阿遠,別睡,跟阿姐說話?!彼p拍弟弟臉頰,觸手滾燙。桑映月內疚不已,早知就不帶小弟一起奔波了,自己生病還能熬一熬,小弟還這么小。
連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那包銅錢,早在過第一個關卡時就被守城兵勒索光了?,F在的她連最便宜的柴胡都買不起,想當初桑家還在哪用得著操心這個。
終于等到破曉時分,雨勢稍歇。桑映月將弟弟安頓在干草堆上,用撿來廟宇邊撿到的破瓦罐接了些許雨水。“阿姐去找藥,阿遠數到一千下我就回來。”說罷,她在弟弟手心中畫了個符——母親從前教他們驅病用的小把戲,現在也只能寄希望于這個了。
此外五里外,青州城的輪廓在晨霧中悄然顯現出來,是如此輝煌璀璨,卻獨獨容不下桑家孤女二人。桑映月在此前做好了打算想裝扮成農女混在入城的農婦隊伍里一同進城,看見城口的守城兵,慌忙低頭藏起自己與農女長期干活截然不同的纖細手指。
就在入城口處,“路引”刀疤臉兵卒的刀鞘磕在藥籃上,震出幾片芽菜,桑映月慌忙呈上粘了牛糞的假碟,指節刻意蜷曲著?!肮贍斝袀€方便?!彼蝗粍×铱人云饋恚淇诘牧蚧欠埏h然進入官兵鼻腔中,趁對方打噴嚏間,混入車隊悄然而入。
入了城門抬眼間發現城墻內壁貼滿了“緝拿桑家余孽”的告示,懸賞銀數赫然是千兩銀票。她匆匆一瞥就血液凝固渾身冰涼——那上面分別還畫著父親和母親的通緝畫像。
“桑氏勾結叛軍,余孽在逃...“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陳家真是使得一手好算盤,還能將商業傾軋偽裝成政治案件,可見其背后的靠山有多大。
藥鋪“濟世堂“的招牌在城南搖晃。桑映月蹲在對面的餛飩攤后觀察許久。掌柜是個山羊胡老頭,此刻正在柜臺后打瞌睡。她摸到后巷,發現廚房小窗竟虛掩著——定是廚娘出去倒泔水忘了關。
藥香撲面而來時,桑映月的指尖都在顫抖。父親教過她認藥,熱癥需要...她的目光掠過一排排藥柜,突然定在某個抽屜上:青蒿,退熱神藥。就在她踮腳去夠時,后頸突然一涼。
“偷藥的耗子。”
鋼刀抵著她脊梁骨,來人聲音比刀鋒還冷。桑映月緩緩轉身,看見個二十出頭的青年。靛青色直裰下擺沾著藥漬,腰間懸著的卻不是玉佩,而是一把精巧的銅秤。
“公子饒命,我弟弟...“她的辯解戛然而止。青年身后的藥架顯眼處,擺著個紅木匣子,匣蓋上的徽記讓她血液凝固——陳家的五蝠紋。
“弟弟病了?“青年挑眉,刀尖紋絲不動,“官府新令,抓著一個桑家余孽賞銀千兩。“
桑映月膝蓋發軟,卻瞥見對方左手小指有道新鮮刀傷。電光火石間,她抓起藥碾里的青蒿粉揚向青年面門,趁他瞇眼時撞開廚房門沖進前堂。
“攔住她!“青年在后方厲喝。
前堂的老掌柜驚醒,抄起雞毛撣子劈頭打來。桑映月矮身躲過,卻撞翻了陳列架。瓷瓶雨點般砸在地上,其中某個裂開時飄出的粉末讓她打了個噴嚏——是石膏粉!
她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石膏粉遇明礬水會...桑映月抄起柜臺上的茶壺,將水潑向滿地白粉。頓時騰起濃密白霧,整個前堂伸手不見五指。
“咳咳...快關門!”只聽見青年在霧中怒吼。
桑映月趁機摸到門邊,卻聽見街上一陣馬蹄聲。透過霧氣,她看見三個黑衣人正在下馬,腰間銅牌在晨光中反光——和前幾日抄家官兵佩戴的一模一樣。
退路已斷。她咬牙折返,在濃霧中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
“想活命就別出聲。”青年捂住她的嘴,拖著她退向后院。他的手掌有淡淡的血竭味,想來是剛處理過傷口。
地窖里霉味刺鼻。青年點亮火折子,映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邦櫨拌。瑵捞蒙贃|家?!彼砷_鉗制,“你姓桑?“
桑映月蜷縮在角落,不答話。地窖木梯傳來腳步聲,顧景琛突然扯開她衣領。她正要掙扎,卻見他從自己領口拈起些青色粉末。
“桑小姐,奉勸你一聲,青蒿可治不了你弟弟?!闭f罷,只見他將粉末彈開。
“呵。”
顧景琛看了看眼前的少女眼神中的不屑,輕笑一聲才慢悠悠說?!澳愕艿苁遣皇窍雀雇春蟀l熱?”
桑映月一怔,緩緩點頭。
“那就是了。”顧景琛從袖中取出個瓷瓶,“取七粒用黃酒送服,三個時辰退熱。“見她遲疑,他冷笑:“要殺你早喊官兵了,何必等到現在?!?
頭頂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響。顧景琛神色一凜,吹滅火光。在黑暗中,桑映月聽見他極輕地說:“陳家人找我爹談藥材生意,連著三天了。桑小姐,你覺得這個消息怎么樣?!?
這句話像柄小刀挑開桑映月記憶的紐帶——想起父親曾提到過,背后陳家有一派黨羽,而其中一派就掌控著藥材貿易。
“為什么幫我?“她壓低聲音。
“單純看不慣?!钡穆曇粼诘亟牙锔裢馇逦?,“陳家下令曾大規模將當歸用硫磺熏和我的醫者仁心不符合,你覺得如何?”
“荒唐?!?
不等顧景琛繼續調侃,只聽腳步聲漸近地窖口,他塞給桑映月一塊木牌:“有需要,去城西土地廟后墻那,有塊松動的磚,拿著這個去找瘸腿李?!?
地窖門被踹開的瞬間,顧景琛一把將她推進酒缸后的暗道。
“搜!每個角落都別放過!”陌生的男聲在頭頂炸響。桑映月最后看見的,是顧景琛故意打翻藥柜引來怒罵的背影。她在暗道里爬行半刻鐘,出來時已在城外河邊。懷里瓷瓶貼著她砰砰跳的心口,那塊木牌上刻著“景”字,背面卻有個小小的五蝠紋——和陳家匣子上的一模一樣。
暴雨又至。桑映月冒著雨跑回破廟,此刻,桑遠已經意識模糊。桑映月抓緊咬破手指將血混入討來的黃酒,掰開桑遠的牙關灌下藥丸。桑遠總算安穩睡去,看見弟弟此刻緩和不少,桑映月懸著的心也是放下來了。接著桑映月顫抖著拆開自己衣襟內襯——密密麻麻的刺繡紋樣間,藏著“錦字紋”十二道秘方。
“陳家,...”她在雨中咀嚼這兩個姓氏,將袖中的木牌攥得死緊。而遠處雷聲隆隆,像極抄家那日的戰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