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控制與協作:中央生態環保督察下地方環境治理模式與實踐研究
- 孫巖 張備
- 9617字
- 2025-04-09 18:58:39
1.2 地方環境治理的文獻綜述
地方環境治理問題始終是國內外學術界關注的重點議題。學者們以地方政府作為研究視角,相繼從地方環境治理的影響因素、治理模式等角度開始對地方政府如何推動環境治理績效的實現開展了大量研究,形成了豐富的研究成果。
1.2.1 地方環境治理的影響因素
關于地方環境治理影響因素的研究得到了學者的大量關注,整體而言形成了情境維度、自上而下維度和自下而上維度,實現了從側重于地方政府內部治理的探討到強調社會主體多元共治的視角轉變。
1.情境維度
環境問題始終嵌入在其所處的外部情境之中,因此解決環境問題應該考慮治理情境的異質性。現有研究探討了包括制度的差異性、棘手問題等諸多情境要素對地方環境治理的影響。
首先,不同的制度情境下地方政府環境治理的方式有所不同。環境政治領域的研究指出,一些西方國家有很好的治理傳統去推動非政府主體參與(Beeson,2010),因此多元主體共同協作去推動地方政府環境治理是較為普遍的一種方式。但對于典型的環境威權主義國家,受制于制度的慣性,傾向于采用命令控制的手段,導致協作往往難以產生,因此,在這種制度體制下地方政府往往采取自上而下強控制的方式去推動環境治理工作,參與被嚴格限制在一些精英群體之中。雖然環境威權主義國家在解決環境問題中會迸發出特有的優勢,但在解決這種跨域、棘手的環境問題時依然遭遇了大量困境,如成本高昂、不可持續性等。然而,從治理現實來看,近年來,這種制度屬性所造成的截然不同的治理行為引起了學者的反思,學者們逐漸意識到無論何種制度屬性,地方環境治理均需要實現政府干預和多元協作的共存。
其次,環境問題的差異往往會影響地方政府不同治理工具的選擇。現有研究認為,環境問題一般包括問題類型(自然屬性)和利益相關者屬性(社會屬性)兩個方面:在問題類型上,污泥處理、礦山治理等這些環境問題具有明確的責任對象,能夠實現點對點的治理,而水、大氣污染等環境問題則天然具有明顯的跨域性、污染源排查復雜、影響的時滯性等特征,治理難度存在顯著差異,同時還要考慮問題本身是否具備科學合理的技術解決方案(孫巖和張備,2022);在利益相關者屬性上,需要考慮問題涉及的利益相關者的復雜程度以及利益關系是否難以調和。傳統的治理模式往往忽視具體問題的屬性而采取“一刀切”“臨時關停”等策略,或者盲目使用政策工具,產生了極其嚴重的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影響(莊玉乙和胡蓉,2020)。因此,現有研究進一步呼吁通過明晰問題類型以及相應的棘手程度,從而確定適宜的解決方案。最后,現有研究還指出各地不同的經濟發展、人力資源、產業結構、創新水平等狀況也均會影響地方環境治理行為(李子豪和白婷婷,2021;董香書等,2022;郭凌軍等;2022)。
2.自上而下維度
地方環境治理會受到自上而下的縱向影響,將地方政府放置在科層結構之中,上級政府的政策安排、獎懲機制、目標管理等一系列因素均會影響地方政府的環境治理行為,并且當常規的行政指令難以實現有效的環境治理時,政府也會運用動員的手段來重塑地方政府的環境治理行為邏輯。整體而言,現有研究主要識別了包括政策屬性層面、行政層面和動員層面三類影響因素。
首先,政策屬性會影響地方環境治理行為,正如政策特性理論指出,清晰的政策目標和政策工具可以推動地方政府實現有效的環境治理,而政策本身目標模糊、政策設計不合理、政策不確定性較高等則會帶來環境治理的失敗(楊宏山,2014)。不確定性最有可能出現在政策運行初期,如Hoffmann et al.(2008)對歐洲的排放交易體系的研究指明了其在政策運行初期,在基本方向、措施和規則、執行過程監管要求等方面存在的一系列不確定性。但是將不確定性放置在治理結構下探討,地方政府作為當地環境治理的主體,受制于各地差異化的治理環境,往往需要對政策進行一定的策略性調整(王亞華,2013),所以適當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對環境治理而言也是有效的。也有學者探討了政策不確定性與其他因素的協同,如Liu et al.(2018)對政府資助的志愿環境計劃執行的研究就立足于政策不確定性與新制度主義的結合。此外,也有學者關注到了其他政策因素對地方政府環境治理行為的影響,如政策的發文單位等[1]。
其次,地方政府的環境治理行為會受到層級制的約束。上級政府的財稅激勵以及晉升激勵是地方政府環境治理的主要動力來源,上級政府通過設置不同的激勵函數來調動下級政府的注意力從而推動地方政府的環境治理工作(Zhang,2021)。地方政府一方面為了回應上級的需求從而展現出實動、暗動、偽動、緩動等不同策略(陳玲等,2010),另一方面出于自身需求的考量會選擇性執行,通過制造政績工程、發展污染產業來博得短期的經濟和政治收益。同時,地方環境治理行為也會受到組織結構的影響,在我國多級的政府層級以及復雜的條塊體系下,環境的有效治理往往不是依靠單一政府主體或者單一政府部門。此外,從層級結構出發,地方環境治理行為與上級政府的任務重心密切相關,通過識別相應政策的政治勢能,依靠高位推動可以帶來環境治理任務的推進,但隨著自上而下的“層層加碼”,地方政府往往面臨著難以實現的政策目標,因此會依據各種考核選擇性地執行。而從條塊結構出發,政策目標的實現取決于各個部門的協同配合,因此打破部門孤立局面,實現部門內部有效協同對于環境治理意義重大。
最后,地方環境治理行為會受到動員因素的影響。我國特有的動員體制對地方環境治理的作用凸顯,通過各級黨委的高度重視,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地方政府的注意力,從而實現環境治理工作的有效開展。當常規的行政手段難以有效解決環境治理問題時,上級往往會通過黨政領導高度重視、開展專項行動、進行問責等方式來及時對地方環境治理行為進行糾偏,從而短時間完成環境治理任務。
3.自下而上維度
自上而下的視角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地方政府的主動性以及與非政府主體的互動,因此,大量研究開始從自下而上的視角出發分析地方環境治理行為,形成了包括街頭官僚、網絡等角度,研究視角也逐漸從單一主體的控制轉向了多元主體的互動。
首先,街頭官僚對地方環境治理的影響。作為自下而上維度的代表性研究,街頭官僚對地方環境治理的影響得到學者的大量關注,關于街頭官僚的研究關注的是在環境治理中一線治理人員(街頭官僚)同普通民眾的日常互動。Lipsky(1969)指出街頭官僚既執行政策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充當政策的制定者,面臨著復雜的外部環境,通過使用不同程度的自由裁量權以發展一套適合自己的行動策略。現有研究從個人特征、組織特征、服務對象三方面出發去探討影響街頭官僚微觀行為的因素,其關注的核心問題是在具體的治理場域中自由裁量權的使用(陳那波和盧施羽,2013)。通過對街頭官僚行為的探討,一方面將關于地方環境治理的研究從政府組織內部拓展到了組織外部,另一方面街頭官僚本身與目標群體直接互動,存在由政府與社會的中介變成社會治理的共同參與者的可能性。因此,透過街頭官僚的視角,可以更好地豐富地方政府環境治理的微觀細節。
其次,隨著環境問題復雜性的提升,網絡逐漸成為地方環境治理中最重要的因素。從網絡的視角出發,地方環境治理受到基層政府與民眾、企業等利益相關者互動的影響,現有研究指出了包括網絡中利益相關者的參與意愿、資源狀況、領導力水平、權力、信任等過程要素以及網絡自身的結構等對地方環境治理的影響(Ansell and Gash,2008;Agbodzakey,2021;Huang et al.,2021)。因此,在網絡視角下,環境治理往往是去中心化的、多元的,政府抑或單一部門并非解決問題的良藥,往往受制于環境問題的棘手性以及資源和能力缺失,導致單一主體治理的失敗,而有效的治理往往是實驗性、試驗性、分布的和多維度的(Morrison et al.,2019)。如閻波等(2020)在對三個大氣污染政策執行網絡的分析中發現協同型網絡的執行效果最優,Baldwin(2020)研究發現不同利益相關者的有效協商能夠顯著降低用戶用電量,而Tuokuu et al.(2019)則指出在環境政策設計和執行階段缺乏利益相關者的參與會加劇地區環境退化,因此,合理地引入相關主體搭建環境治理網絡,對于提升環境治理績效具有重要作用。但學者進一步指出,構建治理網絡并非易事,參與者是否有效參與往往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Wegner and Verschoore,2022),如對環境問題的關注度、自身的資源狀況等。同時,網絡的形成和運轉也受到大量因素的影響和制約,因此如何有效管理網絡是政府與利益相關者之間形成網絡進而開展互動的關鍵。
1.2.2 地方環境治理模式
除了影響因素的分析,一些研究進一步透過影響因素去歸納其背后的環境治理模式。有關我國地方環境治理模式的研究始于對大國治理體系的探討,形成了常規和動員兩種環境治理模式,常規模式聚焦于自上而下的官僚制約束對地方政府環境治理的影響,而動員模式則注重依托黨委的力量來推動環境治理工作(周雪光,2012)。而關于國外環境治理模式的研究,相繼形成了利維坦、私有化、多中心治理、協作治理等諸多模式,其中協作治理模式是當前西方環境治理的主要模式。
1.地方環境治理的常規模式
一般而言,科層制組織完成環境治理任務包含常規治理和運動式治理兩種模式,常規模式是在典型的壓力型體制下,依靠目標管理責任制,通過自上而下的科層結構實現治理任務的層層下發,從而推動地方政府去開展環境治理工作。但在具體的環境治理過程中,科層制的低效率、工具理性等問題也會逐漸暴露出來,出現了上下級之間的“共謀”、選擇性執行等一系列問題。
關于常規模式下地方環境治理的研究主要是基于“委托—代理”理論。首先,在我國多級的政府層級以及復雜的條塊體系下,作為代理人的地方政府,往往會從自身利益出發,利用信息不對稱實現各種環境政策的差異化執行。在長期的重視經濟發展而忽視環境保護的大背景下,地方政府的晉升主要通過各種容易衡量的經濟發展指標來決定。同時,地方政府也面臨著有限的晉升機會,圍繞著經濟發展來競爭,進而忽視環境治理的重要性,環境治理并不是政府的優先議程。地方政府一方面會采取“不治理”的策略,通過制造政績工程、發展污染產業來博得短期的經濟和政治收益,只有環境問題的解決有利于經濟發展時才會得到有效治理;另一方面地方政府會采取“亂治理”的治理策略,Kostka(2016)研究發現為了應付上級政府的環境治理任務,部分地方政府采取了“弄虛作假”“瞞報”“篡改數據”等手段。
其次,作為委托方的上級政府,則一般借助目標考核工具來調動地方政府的環境治理注意力。具體而言,正如上文提到的晉升激勵以及財稅激勵是常規模式下地方環境治理的主要動力來源,這種方式顯著扭轉了地方政府的環境治理注意力,提升了地區環境治理績效。但常規治理機制受制于壓力型體制的影響,地方政府在具體治理任務執行中會出現事權下移、自上而下“層層加碼”的問題,地方政府往往面臨著難以實現的治理目標,因此會依據各種考核選擇性治理,出現了上下級“共謀”的現象以及“弱排名激勵”等一系列問題(周雪光,2008;練宏,2016)。
2.地方環境治理的動員模式
動員模式則是在常規模式失敗后,通過對科層制的重構來實現既定政策目標。運動式治理是一種手段,即依托黨政領導的高度關注,短時間內聚集各方資源,凝聚各方注意力,從而超越科層制,最終實現治理績效(Liu et al.,2015)。運動式治理的產生源自科層制治理的失敗,在環境治理中,運動化成了主導,運動式治理被大量應用在地方環境治理的過程之中,已成為地方環境治理的主要模式。上級政府依托黨委的高度關注不斷動員地方政府實現相應的環境治理政策目標,而下級政府則通過將政策相關方納入科層鏈條之中來實現“調適性”動員(王詩宗和楊帆,2018)。運動式治理突破了科層制在協調、動員等方面的不足,短時間內聚集各方注意力來推動政策目標的實現,相當于在壓力型體制下的二次加壓,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地方政府的環境績效,但也打破了常規治理的穩定、效率等優勢,其自身的階段性特征仍帶來了大量的集中關停、“一刀切”等不可持續的問題(Chen et al.,2013;石慶玲等,2016)。
后續的研究進一步指出,在當前的地方環境治理中動員模式開始走向常規,即“運動式治理常規化”(徐明強和許漢澤,2019)。由于科層制的優勢在治理現實問題中往往難以發揮其作用,進而導致動員模式逐漸成為一種常規化的治理手段。但也有學者明確指出其結果是“內卷化”“破壞性而非建設性”(楊志軍,2015),容易造成治理的“棘輪效應”(原超和李妮,2017),同時喪失了常規和動員的優勢。
近年來有研究開始突破常規和動員二元對立的思路,認為常規和動員兩者之間如果實現有效結合,能夠最大限度地激發政府治理潛能,如徐明強和許漢澤(2019)提出的“運動其外與常規其內”的模式,以及孫巖和張備(2022)總結出的地方政府環境政策有效執行的三條路徑,均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常規和動員的有效結合。隨著黨和政府進一步對社會力量參與環境治理的重視,近來不少研究從行政控制和多元參與的視角出發去分析地方環境治理過程,形成了諸多治理模式,如“調適性社會動員”(王詩宗和楊帆,2018),但這些觀點仍然延續了常規和動員模式的分析框架。
3.地方環境治理的協作模式
協作治理逐漸成為地方環境治理中的一個主流和前沿的研究視角,Emerson et al.(2012)指出協作治理是指人們建設性地跨部門、層級以及公私邊界去參與公共政策制定和管理過程,進而實現單一主體所難以實現的公共目標。因此,在地方政府環境治理過程中,與環境問題密切相關的利益相關者主動參與到環境治理中,進而形成了環境治理的協作模式。其打破了常規和動員模式只強調政府單一主體對環境問題的解決,開始引入多元主體的分析視角。協作模式被視為實現可持續環境治理績效的最佳模式,如Jager et al.(2020)探索了非政府主體參與協作治理對于提升環境治理績效的不同路徑,Scott(2016)強調了在協作治理進程中組織機構能力的重要性,Chen et al.(2021)基于中國的環境治理問題,指出在中國背景下協作治理會顯著提升環境治理績效。
但協作模式往往需要科學的管理網絡策略、良好的協作過程、有效的網絡結構以及培育協作的制度土壤等,因此實現協作績效的成本較高。如何有效地管理協作逐漸成為協作模式關注的重點議題(Klijn et al.,2010;Liu et al.,2021),相應地,學者們從協作治理過程、協作治理目標、網絡結構等多維視角剖析了協作模式實現環境治理績效的過程機制,如網絡中領導者的作用、協作歷史、信任等(Biddle and Koontz,2014)。
4.地方環境治理的其他模式
除了上述主要模式,學者們也探討了其他環境治理模式。如利維坦模式的核心觀點在于通過中央政府的強控制力來推動環境問題的解決,強調政府管制的重要作用,但其往往依賴于信息的完全性、可靠的政府監督以及政府的權威性和制裁的有效性。
私有化模式則認為通過市場能夠解決環境治理問題,主要采取包括:征稅、補貼、產權私人所有等方式實現效率改進,但水污染、大氣污染等大量環境問題具有很強的流動性和跨地域性特征,難以明晰產權,通常會產生外部性,因而會出現市場失靈問題。
多中心治理模式是基于多中心理論而發展出的一套解決公共池塘資源的治理模式,其擺脫了政府、市場的單一中心治理結構,允許存在多個治理中心,鼓勵參與者通過互動來自主創建治理規則,實現自主治理(Ostrom,1990)。
1.2.3 中央生態環保督察下的地方環境治理
現有研究普遍認為,中央生態環保督察作為常規治理之外的一種運動式治理工具,旨在調整常規治理模式下央地關系、府際關系以及政社關系的失衡。通過自上而下強有力的黨政同督、明確的問題導向、嚴格的整改與問責,中央生態環保督察制度的開展向社會彰顯了國家的監管能力,重塑了環境治理中的政治權威。同時,中央生態環保督察還重構了自下而上公眾制度化的參與渠道,大大降低了環境治理中的信息不對稱問題,很好地推動了環保督察工作的開展。
但是,現有研究也指出,在中央生態環保督察下具體的地方環境治理實踐中,部分地方政府受制于自身資源與任務難度,選擇了“一刀切”或者集中整治等差異化執行模式。崔晶(2020)的研究則指出了環保督察下地方環境治理中各主體呈現出一種“運動式應對”的特征。
整體而言,中央生態環保督察制度的實施取得了顯著成效,王嶺等(2019)研究指出首輪環保督察和“回頭看”都顯著降低了空氣污染水平,震懾了地方企業的空氣污染行為。馬潔瓊和趙海峰(2023)指出,中央生態環保督察對城市生態環境質量的影響具有時滯效應。這些研究都表明,中央生態環保督察雖然是運動式治理的一種形式,但中央政府也在不斷通過制度設計來試圖破解運動式治理的弊端,實現中央生態環保督察的常規化,從而持續作用于地方政府,打擊不作為、“一刀切”等問題。
1.2.4 環境治理中的制度邏輯
制度邏輯是組織理論中的一個核心研究領域,有益于更深刻地理解地方環境治理中不同組織的行為策略。
1.制度邏輯的相關研究
關于制度邏輯的研究經歷了從單一到多元的轉變,單一制度邏輯強調組織行為的趨同性,而多元制度邏輯則關注組織行為的多樣性。進而學者從制度邏輯的特征、如何管理邏輯沖突入手進行了大量研究。
組織往往面臨著多重制度邏輯,如社會企業面臨著社會邏輯和市場邏輯、國有企業面臨著商業邏輯和政府邏輯、企業創新領域面臨著探索邏輯和開發邏輯等,Thornton(2004)指出社區、公司、家庭、市場、宗教、國家和職業的邏輯共同構成了“社會的主要準則”。但這些邏輯之間并非完全彼此兼容,大量邏輯之間往往呈現出矛盾的特征,具體而言,Besharov and Smith(2014)從制度多元性的視角切入,根據邏輯的兼容性和中心性區分了從沒有沖突到大量沖突的不同邏輯的潛在沖突程度。
一些研究認為多元制度邏輯會威脅組織的發展以及績效的實現,但另一些研究則認為通過有效的管理,多元制度邏輯可以激發組織創新、推動組織的可持續發展。相應的后續研究開始聚焦于如何去有效管理組織的多元制度邏輯,進而化解潛在的沖突,形成了從權變視角到悖論視角的轉變。權變視角認為組織應該考慮不同的情境進而選擇相應的制度邏輯,而悖論視角則認為組織應該實現多重制度邏輯的共存(Smith and Lewis,2011)。
學者們也提出了大量管理制度邏輯沖突實現共存的策略,形成了涵蓋組織內部制度邏輯沖突的化解和組織間制度邏輯沖突的化解等不同的研究視角。關于組織內部制度邏輯沖突的化解,學者們提出了組織結構化分隔、混合以及悖論管理等策略(Pache and Santos,2013;Battilana and Lee,2014;Dalpiaz et al.,2016;Song,2023)。結構化分隔是指組織通過結構化的區分策略將遵循不同制度邏輯的行動者劃分在單獨的模塊之中,遵循不同制度邏輯的行動者之間不會發生實質性、正面的接觸,進而化解組織內部不同邏輯之間沖突。如Song(2023)對韓國寺廟中邏輯沖突化解策略的研究就指出,組織通過結構化分隔策略將從事社會活動和從事修道的僧人進行區分,從而有效化解了寺廟內部遵循不同制度邏輯的人員之間的沖突。混合則是通過巧妙設計形成一種新的組織形式以實現邏輯的兼容,社會企業就是將社會邏輯和市場邏輯兼容到一個新的混合組織中(Smith and Besharov,2019),但混合策略的前提是兩種邏輯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兼容性。悖論是指組織中相互對立但又相互關聯的元素同時存在,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持續(Lewis and Smith,2022),悖論管理是化解對組織而言“中心性強并且兼容程度差”的雙重制度邏輯之間的沖突,Lewis and Smith(2022)從個體和情境層面總結了悖論管理的策略框架,Gümüsay et al.(2020)對伊斯蘭銀行在德國建立過程的分析中提出了“一詞多義”“多重奏”“彈性混合”等緩解邏輯沖突的策略。
關于組織間制度邏輯沖突化解,學者們形成了外部情境和組織間關系兩個視角。外部情境會影響場域中存在的制度邏輯的數量,進而增加組織間處理多重制度邏輯的難度。如Bohn and Gümüsay(2023)發現德國能源轉型背景下存在著供應安全邏輯、成本效益邏輯、卡特爾邏輯、安全邏輯、競爭邏輯、可持續性邏輯和公民能源邏輯七個制度邏輯,并進一步分析了不同制度邏輯之間的演化關系。組織間的關系也會影響制度邏輯沖突的化解,如Thomas(2008)總結了競爭、合作、順應、妥協和回避五種不同的組織間關系,進而采取不同的方式去化解組織間的沖突。蔡曉梅和蘇楊(2022)在對生態文明建設背景下國家公園中的制度邏輯進行分析后指出,通過調整不同政府部門之間責權利關系,實現不同部門間的利益均衡和激勵相容,可以推動制度邏輯由沖突走向共生。
2.環境治理中制度邏輯的相關研究
多元制度邏輯研究的主要陣地在企業管理等領域,而地方環境治理中同樣受到多重制度邏輯的影響,但這部分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現有關于地方環境治理的部分研究遵循常規治理和運動式治理的路徑,其背后彰顯的地方政府行為準則依舊是單一主體的地方政府運用不同的控制措施來推動環境治理,因此屬于控制邏輯指導下的地方環境治理。但隨著黨和國家對環境治理中政府和社會主體多元共治的呼吁,新近研究開始突破單一制度邏輯,開始關注政府如何同社會主體有效協作進而推進環境治理。部分學者聚焦于分析政府內部的協作,如母睿等(2019)關注城市群之間的協作、鎖利銘和李雪(2021)關注區域公共事務治理中跨域府際協作治理。部分學者聚焦于分析政府與社會主體的協作,如王詩宗和楊帆(2018)提出的“調適性社會動員”、崔晶(2022)提出的“松散關聯式”協作。王盈盈和王守清(2022)探討了政府和社會資本合作的PPP+EOD模式在生態環境治理中的運用,張金閣(2023)聚焦公眾參與在環境治理的作用,母睿和郎夢(2023)從共同生產視角出發分析政府和公眾協作在生活垃圾分類中的作用。這些研究雖然并未言明其運用制度邏輯的視角,但不難看出,這些研究開始逐步將協作邏輯引入地方環境治理行為分析中,協作邏輯開始成為地方環境治理的一種主導邏輯。但在中國治理情境下協作邏輯的運用并非如西方協作治理理論那樣強調多主體互動的極端重要性,而更多地呈現出一種協作邏輯與控制邏輯交織的狀態,這樣才能發揮中國獨特制度屬性的優勢,最大限度地實現政府主導和社會參與的共同價值。
1.2.5 研究述評
總體而言,現有研究對我國地方環境治理進行了豐富的探討,但是仍存在以下幾點不足:
首先,現有研究側重于分析我國地方環境治理為什么會失敗,忽視了對有效的環境治理行為的探討。在我國的環境治理中,長期受到“晉升錦標賽”的影響,導致環境治理始終為經濟發展讓步,因此研究的側重點在于分析環境治理為什么會失敗,如常規模式和動員模式均是產生于這一背景之下。但近年來隨著中央政府對生態環境治理的高度重視,各地涌現了一批優秀的環境治理案例,這些探討環境治理為什么會失敗的研究結論難以有效解釋這些優秀的地方環境治理行為。因此,亟須基于全新研究情境,提煉有效的影響因素、揭示有效的治理模式、挖掘有效的過程機制。
其次,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指出,要進一步健全現代環境治理體系,構建黨委領導、政府主導、企業主體、社會組織和公眾共同參與的生態環境保護大格局。這就迫切需要構建控制和協作雙重制度邏輯共存的新的地方環境治理研究視角,已有關于地方環境治理的研究開始朝著這個方向邁進,但仍缺乏系統的實證研究。雙重制度邏輯中哪些要素會發揮作用?呈現何種適配關系?雙重制度邏輯推動地方環境治理實現高績效的微觀過程是什么?這些問題依舊是模糊不清的,因此難以為地方政府因地制宜開展多元共治提供科學指導。
再次,未能清楚地揭示地方環境治理影響因素的聯動效應及其實施路徑。多要素之間系統聯動的協調性與有效性是決定環境治理成敗的關鍵,但現有研究多聚焦于對環境治理影響因素的“凈效應”分析,而對影響因素之間的聯動效應及其實施路徑進行細致探索的文獻則明顯不足,因此無法深入解讀地方環境治理的“黑箱”過程。并且,為數不多的相關研究多以單一案例為分析對象,缺少對不同組織特征和制度環境約束下的跨案例比較分析與多案例整合研究,研究結論的外部效度不高,這就限制了現有成果對地方環境治理的理論解釋力與實踐指導價值。
最后,對中央生態環保督察制度運行過程中地方政府的回應行為還缺乏充分的研究關注。中央生態環保督察作為一項制度創新,得到了學者的大量關注。但主流研究聚焦于宏觀層面上的政策效果評估和督察制度分析,對于督察制度壓力下更為微觀的地方環境治理行為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且多為對地方環境治理的特征總結和治理偏差分析,難以更好地為完善中央生態環保督察制度、提升地方環境治理效果提供理論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