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村的早晨注定是忙碌的。
江淼醒來的時候,采藥隊和打獵隊已經上了山,對面一些木屋的門口,不乏一些身影蹲著,手持幾根針具仔細地打磨著,他們是清水村的醫者。
說是早晨,其實并沒有什么光。
天空漆黑一片,各家各戶的門前掛著根火把,紅光將道路照的宛若一條燃燒的小徑。
這是此刻最耀眼的顏色。
從江淼走出門的剎那,他就能感到好幾雙眼睛盯在了自己的身上。
病秧子大搖大擺出門了,真是稀罕事。
“呦,是小江啊,一個月沒見,你又長高了。”
有些是江淼的長輩,聽到別人打招呼,他只能硬著頭皮挨個回應著。
“三嬸,你每次都這么說,就算每次只長高一寸,我現在也該有八尺了。”
不多時,又見到一個雄壯漢子,拍打著江淼的肩膀。
“你該多吃些肉,瞧瞧你瘦的,若是你家不夠吃,來九叔我家來吃飯。”
江淼看了眼魁梧的九叔,不經意間瞥見身后九嬸殺人般的眼神,忙笑著拒絕。
九叔江天青是個熱心人,小時候自己去蹭過好幾次飯,不過長大了些便聽說自己每次去,叔叔嬸嬸都要吵架,自己便沒去了。
“哎,這娃娃太可憐了,只怕……”
“她娘陳家那邊據說也有個孩子,雖說從小聰明,但也整日病著,你說會不會是老陳族那邊的問題。”
“不曉得,老陳族和我們通婚了幾百年,按理也不會……”
有的人噓寒問暖,自然也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議論,只要不太過分,江淼都不太在意。
漸漸地來到村邊,江淼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精神抖擻的老人。
“二叔公,又在跳舞呢?”
被江淼稱呼為二叔公的老人名叫江知書,是清水村最年長的老人。
此時他赤裸著上身,時而似虎撲食,時而似鳥飛天,嘴巴呼吸開合,擺出許多奇怪的姿勢。
但見其臂彎開合數次,腳下倒真有些微風吹著樹葉盤旋繞脛飛起。
江知書堪稱清水村的活化石。
自從太陽漸漸遠去,人們的壽命也逐漸縮短,十歲青春壯年,二十歲娶妻生子。
到三四十歲的時候大多數人已經垂垂老矣,稍稍動彈就呼天喊地、捶腰捏腿。
所以江知書如今五十歲,算是長壽了。
江知書平日里和清水村的孩子們關系都很好,他看見江淼蒼白的臉,臉上浮現起一絲擔憂。
“江淼,你要把氣沉下來,沉下來才能活的長些。”
“像叔公這樣,將氣沉到肚子里,不要停在肺里。”
“氣停在胸口,是活不長的。”
江淼對于叔公的話是信服的,若是眼下無事,他定然會跟著他練上一刻鐘,只是此刻他目光盯著那樹頂的鳥蛋,早已沒了這些心思。
江知書知道他要外出,只當是要在周邊散散心,也沒有多想,不過還是叮囑道:
“可別跑遠了,我們清水村在【少陽脈】主脈上,所以不冷。”
“你若是進了大山,到了余脈上,以你的身子,可就要凍死了”
江淼應了一聲,仍舊向前走去。
清水村旁的大山名叫老黑山,此時天稍稍泛白,老黑山從黑暗中顯出一個連綿的輪廓,宛若匍匐在地表的怪獸。
江淼的將外套打開,里面放著他偷偷取來的火石、短刀、爪勾、皮袋、還有幾張曬干的大馕。
行至老黑山的山腳下,江淼望見一處深不見底的洞口,此刻熱氣從下方不停地冒出來,遇冷顯出白茫茫的霧氣縈繞。
這白霧經久不散,清晨更加明顯,好在旁邊敲了一排排柵欄圍起,倒不至于因為看不見路而墜落。
“這下面應該就是叔公時常說的地脈了……”
太陽遠離后,陽光不足,這個世界本該是冰雪覆蓋的,但有那么幾處地方,因為地底地脈的存在,拯救了這大地上最后的生靈。
人們將這些地脈分成幾類,能夠正常在上方棲息繁衍的地脈,稱之為少陽地脈。
江淼在一處水泉邊汲水,不過走了幾百米,腳下的水已經變得冰寒,他舉目看去,只見前方的白樺林中,不少地方都結霜帶雪。
身后裸露的黃色土地和前方被寒霜冰雪覆蓋的森林,宛如兩個世界。
好在地脈的余熱仍舊能夠溫煦此地,江淼試探性地踩在雪地上,發現積雪并不算太厚,林間還有些細碎的腳印穿行,想來早些時候,打獵隊也從此地經過。
“掏幾個鳥蛋而已,想來沒那么危險。”
江淼定了定神,舉目搜尋著。
林間的鳥窩非常多,江淼仔細地搜尋著適合攀爬的樹木。
這林間并非死氣沉沉,不時有簇簇地聲影在林間穿梭,似是有小獸跑動,起初還將江淼嚇得三步一回頭,后來他也索性不管了,悶頭來到一顆樹下。
抬頭望去,樹頂端的鳥窩做的十分漂亮,枯樹枝葉將幾個不相關的樹干相互勾連,竟然圍成了三個大小不等的圓形結構。
“這鳥住的還怪好的。”
江淼順著樹干向上攀爬,有些地方冰雪覆蓋許久,已經有些滑,江淼便取出爪勾向更上層的枝丫拋出,借力向上攀登。
這白樺樹有近十丈,饒是爬了近半個時辰,江淼方才將身子挪到那鳥窩的邊上。
他伸了脖子定睛一看。
只見近前的鳥窩中,四顆大小不一的鳥蛋擺放著,三大一小。
小的只有那大的一半,被其余三個擠在邊上,隨時都要掉下去。
“這是紅鵑鳥在小青雀的窩里下蛋了……”
紅鵑鳥也是這附近常見的鳥類,算是一種小型猛禽,不僅吃果子,偶爾還捕食其他小型鳥類,它們從不自己筑巢,交配后會把蛋生在其他鳥的窩里,然后將窩里原本的蛋擠到地上摔碎。
這窩里那顆較小的應該是后下的,到時候三個大蛋孵化了,這小的那顆定然會成為三只雛鳥的食物。
江淼正思考著,猛然發現另一個窩里正盤坐著一只青色羽毛的小鳥。
她瞪大了雙眼,歪著腦袋,圓滾滾的眼睛里滿是對眼前這個闖進自己家門的怪人的憤怒。
“那么看我干嘛,我是做好事來了,你的孩子留給你,我只拿這三顆大蛋可以吧。”
江淼說著,伸手剛要掏那大蛋,便見原本還只是臥在窩里的小青雀撲騰著飛起,繞著自己的手就啄下去。
好在江淼此時反應夠快,抄起三顆鳥蛋揣進懷里順著樹干下滑。
這下樹可比上樹快多了,幾個呼吸,江淼就落在地上。
但他回頭一看,見那小青雀卻緊跟不舍,追著自己飛了過來。
“你這笨鳥!怎么這么不知好歹,我可是救了你的孩子!”
江淼對著那小青雀一通解釋,可對方顯然沒有明白他的意圖,在身后窮追不舍。
泥人還有三分火氣,江淼被這小鳥追的抱頭鼠竄,忍無可忍,從懷中掏出一個彈弓來。
“我原本只是想拿三顆鳥蛋解饞,既然小青鳥你如此,我也不介意吃點鳥肉……”
江淼從小就喜歡玩彈弓,準頭十足。
他猛然一個沖刺拉開距離,然后回頭望月,拉開上方的獸筋就要射去,哪曉得眼前忽然晃過一個身影,鮮血瞬間從手上流了下來。
嘰嘰!!
嘰嘰!!
兩道青色的身影盤旋空中,后來的身形要大上許多,口中還叼著幾根蟲子,此刻松將開來,對著留守在家的“妻子”噓寒問暖。
嘰嘰。
嘰嘰嘰……
嘰嘰嘰嘰嘰嘰……
嘰嘰!
江淼見二鳥交流片刻后,那雄鳥忽然轉頭朝著自己露出一個冰冷的眼神。
然后它沖天而起,唳鳴怪叫一聲便向自己撲來。
“不好!”
自己的右手此刻還流著血,彈弓也落在了地上,這小青雀雖然身形嬌小,但啄起人來可是十分狠毒。
江淼見狀立時朝山下跑去。
此時時間又到正午,按理來說視野明亮非常,但偏偏在路過山腳的時候,那濃霧被慘白的天光照射,竟有些迷人眼睛。
咔嚓!
江淼的腰間好像撞到了什么東西,他低頭一看,方才望見是圍擋在深穴附近的木欄桿。
不好!
他心頭咯噔一聲,但為時已晚,慣性的作用下,身子已經順著洞穴邊沿向下劃去,那速度越來越快,若是止不住,自己定然摔死在這里。
江淼來不及抽出懷中的短刀,只能胡亂地在巖壁上抓著什么,原本受傷的手掌血流如注,更加滑不可握。
忽然。
江淼的左手終于握住了類似藤蔓一樣的東西,止住了他急速下墜的身形。
“呼!好險!”
江淼長舒一口氣,掙扎著攀登到上方石臺上,驚魂未定下,他長舒了幾口粗氣,方才低頭看向手心。
視野中,乳白色的長條狀物體落在手中,宛若長須。
“這東西這么細,怎么能承受我的重量?”
江淼細細地觀察著,思索著這是什么植物,看其模樣,倒是和自己曾經見過的參須有點相似。
人參都是好東西,但近些年采集到的都要上交,不給村民們用了。
但怎滴這人參只有一根參須露在外面?
江淼拿在手中聞了聞,忍不住咬了一口,卻覺牙下堅韌無比,那長須宛若吃痛了般,刷的一下就要收回去。
休走!
江淼雙手握住要逃走的參須,猛然用力!
啪!
一截參須便被拔了下來。
“人參跑走了?”
江淼挖了挖土,見地下空無一物,不禁拍了拍腦門,有些懊悔。
但眼下也無可奈何了。
此刻手中血竟已經凝固,小青雀不知為何也沒有追上來,江淼摸了摸懷中的鳥蛋。
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參須。
這東西十分堅硬,嚼也嚼不動,想來是長得太老了,不過顏色卻十分好看。
江淼索性將參須結成環套在手腕上,借著短刀和爪勾攀登,總算在天黑前爬出了洞口。
然后匆匆趕回了家。
夜晚。
江淼趁著夜色翻進了兄長的院子。
煮熟的蛋白蛋黃的香味將兩個小家伙瞬間從夢境里拽了出來。
“叔叔……你真厲害!”江上花吃完鳥蛋和弟弟一起給了江淼兩個飛吻。
“叔叔,你受傷了?”江上葉細心地發現了他手上的傷口。
“不礙事,小傷,嘿嘿……”江淼撓了撓頭,背過手去,心滿意足地笑著。
他走到床邊抬起頭,忽然發現天空的太陽的輪廓還沒有消失。
黑色的天空上,兩道清幽的影子并列在一起。
并漸漸地合二為一。
江淼此時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讀些書,不然他也實在難以分辨究竟是太陽擋住了月亮,還是月亮擋住了太陽。
“日月合一了叔叔!”
“叔叔你準備好了嗎?”
江淼聞言忽然愣住,江上葉忽然推開門拉著江淼走到院中指向村中央的位置。
火把齊刷刷地亮起,號角聲、鼓聲、接連傳來,刺破長夜的寂寥。
“叔叔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他走出大門。
見村中央高桿豎起,偌大的玄色旗幟懸空垂下,鋪地而來。
江淼忽然想起來了。
今天是祭祖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