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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元代政治制度史
  • 陳高華 史衛民
  • 10095字
  • 2025-04-28 12:36:59

讀史治史六十年(代序)

我出生在浙江溫嶺一個教師家庭,初中、高中是在上海復興中學、新滬中學度過的。1955年9月,我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當時反胡風斗爭和“肅反”運動已經過去,學校教學秩序比較穩定,強調學生以學習為主。1956年中央提出“向科學進軍”,更增加了學習的氣氛。但是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1957年春天開始“大鳴大放”,接著便是“反右派斗爭”,繼之而來的是“雙反”運動,拔白旗插紅旗,批判資產階級教育思想,基本上是停課進行的。1958年夏天,北大歷史系三、四年級的學生和部分教師,分赴各地,參加國家民委主持的三種叢書(民族史、民族志、民族地方自治概況)編寫工作,我被分配到新疆調查組,調查編寫哈薩克族社會歷史。一年左右的時間,跑遍了新疆北部廣大地區。1959年夏天,回到學校。這時“大躍進”的熱潮已經退去,學校重新安排課程,爭取在我們畢業以前多補一些課,同時要求學生自行選擇“專門化”。我選擇的是中國古代史,以為可以定下心來讀點書了。同學們都很努力,都希望在離校前多學一些知識。當時系里開設了不少課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門課是“中國古代史史料學”,由擅長各時期歷史的教授分段講授,如翦伯贊講秦漢史史料,鄧廣銘講宋史史料,邵循正講元史史料等。80年代前期,我和陳智超同志邀集歷史所部分研究人員編寫《中國古代史史料學》,成為大學歷史教材,即由于當年聽課的啟發,感覺這門課對于初學者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但是好景不長,1959年秋天,又開始了“反右傾”斗爭,繼之而來的是學習《列寧主義萬歲》三篇文章,與蘇修論戰,其間還有批判馬寅初人口論,學校里正常的教學秩序再一次被打亂,畢業論文的寫作不再提起,取而代之的是集體編書,當時認為這是防止知識分子修正主義化的重要途徑。開始是各專門化選擇一個項目,后來覺得這樣還不夠革命,于是整個年級一百來人齊上陣,共編一部書,題目叫做《馬克思主義史學在中國的發展》。大家熱情很高,日夜奮戰,數易其稿,但最后是不了了之,成了一堆廢紙。

回顧一下大學五年的歷程,留下了頗多的遺憾。五年的時間,大部分是在政治運動和民族調查中度過的,書讀得很少,教學計劃中的不少課程沒有學過。名義上是大學畢業生,實際上是不合格的。當然,應該看到,這一段大學生活,也是有收獲的。從學校設置的政治理論課程和政治運動中,我和同學們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有了初步的認識,這在以后工作中,一直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而參加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更使我大開眼界,對于民族問題在現實生活和歷史上的重要性,開始有所了解。從此以后,我對民族問題以及民族史研究,一直有濃厚的興趣。此外,盡管運動頻繁,與老師接觸不多,但北大特有的學術氣氛,仍可以從他們的課堂講授和零星接觸中有所感受。學術氣氛的熏陶對于初學者是至關緊要的,往往能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他們以后的道路。從北大老師們的身上,我懵懂地領會到治學的艱辛和樂趣,從內心滋長了從事研究工作的強烈愿望。

畢業后,我分配到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歷史研究所工作。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是中國科學院下屬的幾個學部之一,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前身,在“文化大革命”中以簡稱“學部”聞名遐邇。我到歷史所的時間是1960年9月,當時歷史所同樣大興集體編書之風,新來者也立即被卷入這一熱潮之中。歷史所最重要的集體科研項目是郭沫若先生主編的《中國史稿》,動員了所內的主要力量,還有外單位的同志。力量不可謂不強,進展卻相當緩慢。1961年以后,國民經濟遇到困難,進行調整,科研工作也采取了相應的措施,領導向年輕人提出了打基礎的要求。對于我這樣在大學期間沒有認真受過訓練的人來說,打基礎當然特別重要。但是,如何才能打好基礎,卻是心中無數。可幸的是,歷史所有一批學識淵博的前輩學者,又有不少奮發向上的青年伙伴,他們給了我種種教導、啟發和幫助,使我能較快地走上獨立從事研究的道路。

我初到歷史所時,所領導曾向我征求個人意愿。我因大學四年級參加過民族調查,遂對民族歷史產生興趣,聽說歷史所設有民族史組,便報名參加。歷史所為什么會設立民族史組呢?原來,1955年前后,中、蘇、蒙三國協議共同編寫《蒙古通史》,中方出席會議的代表是翁獨健、韓儒林、邵循正三位先生。會議決定,由中方組織力量,整理有關漢文資料。歷史所設立民族史組便是為了承擔這一任務,翁獨健先生則被指定為民族史組的負責人。1959年以后,中蘇關系惡化,共同編書的計劃作廢,但民族史組卻一直保存了下來。翁先生是我國著名蒙古史學者,早年畢業于燕京大學,后來到美國和法國留學,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北京市教育局局長,后任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主任,兼任歷史研究所研究員。雖然社會工作繁忙,翁先生很重視年輕人的培養,他經常到組里來,有時還找我們這些年輕人到家里談話,循循善誘,指導制訂研究計劃,講述歷史研究的方法。正是在翁先生的啟迪下,我用了兩三年時間,比較系統地閱讀了元代的各種文獻,對前人的研究成果有了一定的了解,同時開始了整理資料和專題研究的訓練。

翁先生特別重視資料工作,他認為資料工作是研究工作的基礎,只有學會資料的搜集、整理,才能做好研究工作。而資料的搜集應力求徹底、窮盡,即使不可能真正做到,也要以此為目標。對于資料,要認真加以整理,嚴格分辨原始資料和轉手資料。對于研究工作,翁先生強調在了解前人研究基礎上認真選題,立論必須言之有據,切忌空泛,論文寫作應該交代以往研究情況及文獻出處,等等。后來才知道,這些都是外國大學歷史系一門課“史學方法”的基本內容,但是院系調整以后我國歷史系都沒有這門課。實際上,“史學方法”就是講史學研究的一些基本訓練,當時的年輕人缺乏的就是基本訓練,翁先生為我們補上了這門課。他的指點,使我少走了許多彎路。

在翁先生的具體指導下,我和楊訥等同志一起編纂元代農民戰爭的資料,同時著手做一些專題研究。我們努力按照翁先生的意見全面系統搜集資料,多方擴大資料的范圍,于是有許多新的發現。特別是地方志和金石志中大量有關農民戰爭的記載,是前人所未曾利用過的。這為我們研究農民戰爭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我寫的幾篇元末農民戰爭的論文,對地主階級的動向、農民起義的口號加以討論,提出了不同于前人的一些看法。在這些論文中,我力求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對各種資料進行分析,比起以前的同一領域研究,有所進展,因而也得到了學術界的重視。翁先生又要求我們,在農民戰爭之外,另擇一題目做研究。楊訥同志選擇元代村社,我則選擇元代鹽政。楊訥同志的《元代村社研究》完成以后,發表在《歷史研究》上,迄今仍是這一問題的權威之作。我選擇鹽政,是因在輯集元末農民戰爭資料時,發現淮東張士誠、浙東方國珍起事,均與鹽政有關。只有弄清元代鹽政,才能更深刻地認識元末農民起義發生的原因。在研究元代鹽政時,我嚴格按照翁先生講述的治學方法進行,首先查閱以往研究成果,其次全面系統搜集資料,然后對資料進行分析,擬出寫作大綱,最后按科學規范寫出論文。《元代鹽政及其社會影響》一文,先后三易其稿,翁先生和組內同志提出過很多寶貴意見。這篇論文的完成,可以說使我得到一次嚴格的科學訓練。

以上一些工作,是在1961—1963年進行的。從1964年起,我接連參加勞動鍛煉(在山東龍口)和農村“四清”(在山東海陽,北京房山),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才回到歷史所。

“文化大革命”爆發后,研究工作完全停頓。“文化大革命”后期,逐漸有所松動,大家半公開或不公開地恢復了部分研究工作。揪出“四人幫”,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改革開放方針的確定,使整個社會面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歷史研究也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局面。

20世紀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前期,我參加《中國史稿》的編寫工作,負責元代部分。在準備寫作時發現,元代經濟史的研究是我國學術界的薄弱環節,除了蒙思明先生關于元代社會階級關系的研究之外,其他幾乎可以說是一片空白。日本學術界在這方面有相當可觀的成績,但也有許多不能令人滿意之處。過去的通史著作,述及元代社會經濟時,不是一筆帶過,就是引用一些史料,草草了事。經濟是基礎,如果對一個時代的經濟狀況不能正確地說明,便無法對該時代的政治、文化作出合理闡述。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我便集中精力對元代經濟史的一些重要問題作一些探索。

眾所周知,《元史·食貨志》和其他正史的《食貨志》一樣,是研究元代經濟史的基本資料。歷來涉及元代經濟者,無不以《元史·食貨志》為據。但是,試以《元史·食貨志》和其他正史中的《食貨志》相比較,便會發現其中頗有不同。其他正史的《食貨志》大體都是“史官”將各種資料融會貫通以后執筆成文的,而《元史·食貨志》則是將元朝官修政書《經世大典》《六條政類》中有關篇章加以刪削而成的。一方面,應該看到,《元史·食貨志》保存了元朝政書若干篇章的本來面目,從史源學的角度來說,有很高的價值。另一方面,這種編纂方式,也造成明顯的弱點,具體來說是:(1)政書中沒有的篇章,《元史·食貨志》中也沒有。例如一般正史《食貨志》中放在首位的“版籍”(“戶口”)、“田制”,《元史·食貨志》就沒有。賦役中的役法,是封建國家加在編戶齊民身上的沉重負擔,歷代相承,元代亦不例外,但是《元史·食貨志》卻缺乏記載。(2)對政書的記載刪削不當,以致無法理解或引起誤解。例如,元朝在農村立社,《元史·食貨志》記此事,說:“其合為社者,仍擇數社之中,立社長官司長以教督農民為事。”到底是誰“教督農民”,是不清楚的。《經世大典》此篇原文已佚,幸好元代法律文書《通制條格》《元典章》中保存有關法令的原文,作:“選立社長,官司并不得將社長差占別管余事,專一照管教勸本社之人。”顯然,《元史》編者在刪削時,多留了“官司長”三個字,以致文意不通。

有鑒于以上情況,我的元代經濟史研究,可以說分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探索《元史·食貨志》中缺乏記載的重大問題,例如戶籍和役法,先后寫出了元代戶等、軍戶、站戶以及役法研究等論文。另一方面是以《元史·食貨志》中有關記載為基礎,認真考辨、補充,這方面的作品有稅糧制度、和雇和買、海外貿易等。我還對元代城市史做過一些研究,先后完成《元大都》和《元上都》(與史衛民合作)兩書,城市經濟的論述,在兩書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元大都》一書譯成日文后在日本出版,國內還出版了蒙文譯本,近年又出了英文譯本。

參加《中國史稿》的編寫,使我感到對有元一代史事的了解很不全面,需要補課,于是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對元史的各個領域,選擇一些專題,作多方面的探索。其中一項是元代畫家資料的輯錄。本來,繪畫史的研究,屬于美術史范疇,是專門之學。我對繪畫史完全是個外行,在閱讀眾多有關元代繪畫史的研究作品之后,深感元代繪畫在中國繪畫史上占有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也是元代文化中引人注目的組成部分。同時又感覺到,以往的研究者,由于專業的局限,在資料的利用上,往往是不全面的,有的還有錯誤。于是不揣冒昧,著手進行這方面的工作。力求窮盡,仍是我輯錄元代畫家資料的指導方針,同時努力區別原始資料和轉手資料。最后完成的《元代畫家史料》一書,引用的文獻達170余種,其中有不少是前人所未利用過的。我以這些資料為依據,結合自己對元朝社會歷史的了解,給每個畫家寫了簡單的介紹,其中對元代繪畫史研究中一些常見的觀點,提出自己的看法。例如,以往研究中,不少人認為,生長于馬上的蒙古君王不喜歡漢族傳統繪畫,廢除了宋代的畫院,影響了畫家的出路。我則認為,在元代,有相當多的君主、貴族喜歡繪畫,因而某些人便以此作為進入仕途的捷徑。又如,有些研究者認為,元代不少名畫家采取與元朝不合作的態度,寄情山水,作畫表達自己這種感情。我則認為,元代著名畫家中的多數人或是元朝的官員,或是元朝的臣民,真正反對元朝的只是少數,因此大多數以山水為題材的作品很難說蘊藏有什么政治傾向、不滿情緒。我的這些看法基于我對元代士人動向的基本估計。在我看來,元朝統一以后,大多數士人已經接受了元朝統治的事實,不滿者有之,反抗者很少。元朝中期以后,絕大多數士人已視元朝為合法的統治了。對于古代繪畫的研究,我覺得應把它看成社會意識形態的一個組成部分,必然受各個時代政治、經濟條件的制約,也就是說,不了解一個時代的政治、經濟,就很難對該時代的意識形態(包括繪畫在內)作出適當的實事求是的分析。

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新時代開始時,我已年近四十。1988年是我“知天命”之年。在這十余年間我有不少社會工作,但仍爭取時間努力著述。元史是我研究的重點,有如上述。1987年我將此前自己所寫的元史研究論文、札記輯成一書,名為《元史研究論稿》,由中華書局出版。除了元史研究以外,這一時期我還做了一些其他方面的研究工作。

一是海外交通史研究。20世紀70年代泉州灣古代沉船的發現,激起了學術界研究中國古代海外交通的熱潮。圍繞這一主題,我作了一些探索,寫出幾篇論文。例如,印度馬八兒人孛哈里的研究。日本學者桑原騭藏的《蒲壽庚考》,是論述中國海外交通的權威著作。書中根據韓國史籍《東國通鑒》,講述了馬八兒王子孛哈里的事跡。馬八兒是當時印度南部的一個國家,馬八兒王子孛哈里僑居中國泉州,元帝賜高麗女子蔡氏與他為妻,這起跨國婚姻把印度、中國、朝鮮半島聯系了起來,是饒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桑原以為孛哈里可能是波斯灣怯失(Kish)島人,是波斯伊兒汗合贊的使者。我根據元人劉敏中《不阿里神道碑》(《中庵集》卷4)、《元史》馬八兒等國傳等有關記載指出,孛哈里即不阿里,是馬八兒國的宰相,因國內矛盾,投奔元朝,忽必烈將宮中高麗女子蔡氏許配與他,從此,在泉州定居。后來,他因蔡氏之故,曾派人向高麗國王獻禮品。這樣,孛哈里其人其事,都在中國文獻中得到證實,并且糾正了桑原氏的錯誤。在中外關系史的研究中,文獻資料的發掘,是至關緊要的。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沒有新資料的發現,中外關系史的研究,就難以有大的進步。這是我在研究實踐中深深體會到的。我還和其他同志一起寫作了《宋元時期的海外貿易》(陳高華、吳泰)和《海上絲綢之路》(陳高華、吳泰、郭松義)兩書。中國海外交通史一直是我關注的領域,我努力為這個學科的發展做出一點貢獻。

二是繼續畫家史料的整理,先后編寫出版了《宋遼金畫家史料》(1984年出版)和《隋唐畫家史料》(1987年出版)兩書。編纂的原則、體例和《元代畫家史料》完全相同,力求窮盡原始文獻,并將一個時代的繪畫同該時代的政治、經濟密切聯系起來加以考察。這幾種《史料》常為畫史研究者征引。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傅熹年先生認為書畫鑒定要重視題跋、題畫詩等文獻資料:“陳高華先生撰《隋唐畫家史料》《宋遼金畫家史料》《元代畫家史料》,搜集了大量的這方面的資料,對我們了解這方面材料有很大的幫助。”(《中國書畫鑒定與研究·傅熹年卷》,故宮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頁)原來曾打算進一步擴大范圍,編著明代的畫家史料,但由于各種原因,這項工作只開了個頭,沒有進行下去。

三是中亞史的研究。我在大學學習期間曾到新疆參加民族調查一年,對中亞的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20世紀80年代又曾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主持的《中亞文明史》編委會,興趣和工作需要促使我關注中亞史的研究。根據自己的條件,我先后編成《元代維吾爾哈剌魯資料輯錄》和《明代哈密吐魯番資料輯錄》兩書。兩書所輯錄的資料,相當多是新的發現,很有價值。元、明兩代西域史研究常苦于漢文資料的不足,這兩本書可以說有填補空白的意義。在浩如煙海的元、明兩代文獻中尋覓西域史料,有大海撈針的感覺,每有所得,常為之狂喜。至今思之,仍覺欣然。在搜集整理元、明兩代西域史料的基礎上,我寫了幾篇有關的論文。

四是和陳智超同志一起,邀請歷史所的一部分研究人員,共同撰寫《中國古代史史料學》(1984)。此書被不少大學歷史系列為參考教材,有一定的影響。

在古籍整理方面,我也做了一些工作,有《人海詩區》《滋溪文稿》等。

20世紀80年代末期起,也就是在50歲以后,我的研究范圍有所調整,仍以元史為研究重點,但對其他領域已很少涉及。十余年間,我致力于元代專門史的寫作,和史衛民同志合作,先后撰寫出版了《中國政治制度通史·元代卷》(1996)、《中國經濟通史·元代經濟卷》(2000)和《中國風俗通史·元代卷》(2001)三部著作,還寫了一些論文。

《中國政治制度通史》是中國社科院政治學所白鋼同志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成果。“元代卷”的緒論和投下分封、監察、司法、人事管理等章由我執筆。元代政治制度,已往的研究成果頗多,我們必須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有所進步。原來史衛民同志在這方面有較多的積累,而我對元代政治制度則沒有多少研究,承擔這一工作后內心頗為不安,只能努力探索,力求有所突破。1992年,我應聘為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外國人研究員,根據所方的要求,我承擔“中國近世(元明時代)政治與社會之研究”,需要在應聘期間(半年)交出一篇論文。這個課題和元代政治制度史的寫作任務是基本一致的。我利用這一機會認真讀書,了解日本史學界的研究動態,寫出了《元代的審判程序和審判機構》這篇近5萬字的長文,發表在該所刊物《東方學報》上。這一段經歷對《中國政治通史·元代卷》的完成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20世紀80年代后期,歷史研究所和其他科研單位一起,承擔了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古代經濟史》,我負責元代卷。為了完成這一任務,我感到自己還要對經濟史研究中的一些薄弱環節努力探索,為此先后寫出元代商稅、酒稅、水利、土地登記等一系列論文。土地登記和土地籍冊,是封建時代土地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自漢迄唐,政府最看重的是戶籍的編制,土地只是作為附帶項目登記在戶籍冊中,當時的戶籍具有地籍和稅冊的作用。宋代以后,私有土地日益發達,地籍逐漸取得了和戶籍平行的地位。嚴格說來,宋、元是這種變化的過渡時期,元代的戶籍登記,包括土地在內。但與此同時,開端于南宋的多種土地籍冊,在江南一些地區普遍建立起來。歷來研究中國土地制度史者,注意到了唐、宋之際的這一變化,但是對于元代的情況,卻往往略而不談。我的有關論文,回答了這一問題,同時也說明元代江南的土地制度,是前代的延續,并未因改朝換代有大的變化。此外,新發現的資料,促使我對南方的稅糧制度重新進行論證,提出一些新的看法,如江南民田稅糧數額的估計,便修正了我過去的論斷。

20世紀80年代中期起,社會生活史的研究,逐漸在我國學術界興盛起來。人們的社會生活,諸如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與一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而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社會生活史的研究遭到冷落,元代社會生活史的研究,更可以說是一片空白。我想在這方面作一些努力。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劉子健先生關于馬球的論述。劉先生是美籍華人,長期從事宋史研究,卓有成就。馬球是中國古代盛行的一種體育運動,在唐代曾風行一時。唐代以后的馬球狀況,歷來不為人們所注意。劉先生論文的題目是《南宋中葉馬球衰落和文化的變遷》,把馬球的盛衰和文化變遷聯系起來,企圖“說明中國傳統社會,怎樣受君主制度的影響,忽略了體育”。我覺得劉先生的出發點是很好的,但他認為元代馬球“反倒消失”則是不對的。元朝蒙古君主“以馬上得天下”,他們怎會廢除馬球這種馬上運動呢?而且,不少記載也可以證明元代馬球仍是流行的,只是劉先生不曾注意罷了。不僅如此,至少在明代前期馬球仍是存在的,甚至在宮廷中流行。在此以后,我用較多的精力注意元代飲食史,先后對元代的酒、茶、舍里別等有所論述。在探討元代飲食時,一是注意飲食與當時中外、國內各民族文化交流的關系,例如蒸餾酒的出現、葡萄酒的流行和舍里別的傳入等;二是確定元代飲食在中國古代飲食文化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徐海榮、徐吉軍同志主編的多卷本《中國飲食史》中“元代的飲食”,便由我執筆(約10萬字)。20世紀末,上海文藝出版社邀請我和徐吉軍同志主編多卷本《中國風俗通史》,其中元代卷由我和史衛民同志撰寫。除了原有的一些成果以外,我還對元代巫術、東岳崇拜、天妃崇拜、禳災習俗、稱謂習俗等諸多問題加以研究,陸續寫成論文,這些問題大多前人未曾觸及,從而使該書內容比較充實。(今輯為《元代風俗史話》)

除了以上三部元代專門史著作及有關論文的寫作外,這十余年間我還和陳尚勝同志合作,撰寫出版了《中國海外交通史》(1997)。此書延續了以往的研究,對中國古代海外交通的發生、發展和演變作了簡要的系統的敘述。

進入21世紀,我已步入花甲之歲,新世紀開端這十幾年的工作主要是集中于元代文化史、婦女史、佛教史、法律文獻等的研究。新中國成立前的歷史著作在談到元代文化時,基本都持否定的態度,認為元代除雜劇、散曲外,沒有什么可取的文化。直到20世紀50年代這種看法仍很流行。這種觀點后來逐漸得到修正,但仍缺乏認真梳理元代文化的著作。我與張帆、劉曉兩位年輕同志合作出版的《元代文化史》,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方面的缺憾。婦女史研究近幾十年方興未艾,但還存在不少薄弱環節,也有不少問題的討論有待深入。我與其他同志共同主編出版了《中國婦女通史》10卷,其中的“元代卷”由我本人執筆,涉及元代婦女的政治生活、日常生活、文化生活、宗教信仰、服飾等方方面面。元代是中國佛教史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我早年曾發表過一些這方面的文章,近年來因單位課題研究需要,我又開始關注這方面的研究,發表了一些論文。我對法律文獻的關注,主要是《元典章》。我主持的《元典章》讀書班從20世紀末開始,持續了十幾年,參加者有歷史所和北京大學的研究人員、教師和研究生,還有國外的研究生和進修教師。《元典章》是一部元代法律文書的匯編,內容涉及元代社會生活各個方面,對研究元史乃至中國古代社會,都具有很高的價值。但此書文字大多用當時的公文體,不易閱讀;特別是,其中有不少所謂“硬譯文體”(將蒙語直譯成漢語)書寫的公文,更難理解。我們用集體的力量,先對此書的“戶部”加以整理,以后再擴展到其余部分。2011年出版了此書點校本,先后獲得古籍優秀圖書獎和中國出版政府獎。我希望通過《元典章》的整理,激發年輕學者的研究興趣,同時對自己也有所促進。元代后期法典《至正條格》殘卷在韓國慶州被發現后,很快也引起我的極大興趣,發表了一些這方面的文章。

20世紀中國的元史研究,經過幾代人的不懈努力,到現在已粗具規模。開創這門學科的是中國史學界的幾位大師:王國維、陳垣、陳寅恪諸先生,繼之而起的是翁獨健、韓儒林、邵循正、蒙思明、吳晗諸先生,四五十年代有楊志玖、蔡美彪諸先生。60年代以后成長起來的中青年學者,大多是翁、韓、邵、蒙、楊、蔡諸先生的門下。20世紀上半期,元史被認為是冷僻的學問,研究者甚少,作品寥寥。到八九十年代,隨著中青年學者的成長,我國的元史研究已面目一新,足以與其他斷代史、專門史研究并駕齊驅了。前輩學者說過,元史是“不中不西之學”。從20世紀初以來,元史研究便是一門國際性的學問。過去我們的研究落后,不受重視,現在在國際學術活動中有自己的獨立的聲音,足以引起他人注意了。

我所做的一些元史研究工作,都是在師友們教導、關心、幫助、鞭策下進行的,由于原來基礎較差,加上主觀努力不夠,成績有限,常感慚愧。至于史學的其他領域,如中亞史、繪畫史等,雖曾涉獵,成績更少。回顧自己走過的道路,如果說有什么經驗體會的話,那就是:(1)必須高度重視資料的搜集和整理。“史料即史學”是不對的,但是史學研究必須以史料為基礎,離開史料就無所謂史學。對于史料,必須力求全面、系統地掌握,既要熟悉已知的史料,還要下大力氣去發掘未知的新史料。很多老問題的解決和新問題的提出,都有賴于對已知史料的重新認識和新史料的發現。我的每一篇論文都力求有不同于前人的新史料,有些論文的寫作,即得益于新史料的發現。在史料上要有所突破,始終是我在研究工作中的座右銘。(2)必須堅持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生產力與生產關系、階級與階級斗爭的理論,對于歷史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種其他學說可以取代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我自己的研究工作,從一開始關于農民戰爭的探討,到近年的法制史研究,都力求用歷史唯物主義來分析各種歷史現象,以后仍將繼續這樣做。(3)必須努力學習其他相關學科的理論、方法。學科之間相互滲透,已成為當前科學發展的趨勢。歷史學以人類社會歷史為研究對象,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無所不包,更需要了解其他學科的理論、方法以及研究成果,才能把自身的研究,推向前進。我在研究工作過程中,經常遇到一些問題,迫使自己進行各種學科理論、方法的補課,深深感到這種補課的重要性。由于種種原因,我的補課缺乏系統性,起的作用也不夠理想。衷心希望年輕的研究者重視這一問題,不斷開闊眼界,不斷改正思維方式,只有這樣,研究工作才能出現新的飛躍。

研究歷史雖然辛苦,但樂趣無窮。搜集資料、寫文章的樂趣在于獲得新的發現、新的體會,這也是我今天依然堅持研究的動力。現在客觀條件比過去好多了,年輕人只要努力肯定會一代比一代強。六十年的學術經歷使我相信,我國的元史和整個中國史研究,在21世紀一定會取得更為輝煌的成就。

陳高華

2011年首發于中國社會科學網

2016年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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