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美敵托邦文學的環境想象與敘事研究
- 譚言紅
- 2480字
- 2025-04-24 20:38:36
第一章 界限模糊的天堂與地獄:烏托邦文學相關概念的辨析
敵托邦文學作為烏托邦文學的一個分支,與烏托邦有著不可分割的深層聯系,因此,本章先從對烏托邦這個大概念的分析開始。烏托邦現被作為貶義詞使用,一方面,許多人認為它只是一個白日夢或不可能實現的完美,只存在于虛構作品中;另一方面,烏托邦又是個復雜多義的概念,它包含了文化中的各個方面:即可指政論著作、小說、詩歌等文字作品,也可指宗教里的極樂之地、人間的桃花源、理想社會的實驗田等地理空間,亦可指心理愿景、精神沖動、政治設想等精神和思想活動,如恩斯特·布洛赫所認為的那樣,烏托邦“不僅指人對現存世界的反對,烏托邦的精神還是人之為人的根本”。[1]這樣一個多義的詞語,它的使用也頗為復雜,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和獨斷性,不同的人心中有不同的烏托邦設想,對它的理解也各不相同。
魯斯·利維塔斯從內容、形式、功能三方面論述了烏托邦的不同定義:“僅從任何一方面去定義都是不恰當的,應將三方面結合起來,因此,一個寬泛的含義是重要的;雖然這樣會使邊界顯得模糊,但比從狹隘定義中引發的問題要好得多。”[2]利維塔斯對功能的重視獲得了許多研究者的認同,他拓展了研究視野。詹姆遜吸收了布洛赫的思想,他認為布洛赫把烏托邦分為:第一,烏托邦精神,它洋溢于烏托邦文本和烏托邦沖動中;第二,烏托邦沖動,它強調欲望的表達;第三,烏托邦文本和烏托邦闡釋方法。可以從愿望滿足和社會安排這兩方面來理解烏托邦的單意義。[3]在布洛赫的研究基礎上,詹姆遜將烏托邦劃分為烏托邦形式(被寫成的文本、文類)、烏托邦內容(包括日常生活中的烏托邦沖動和用于闡釋烏托邦的方法)和實現烏托邦的形式。[4]這種劃分法接近于烏托邦學者薩金特的分類:他將烏托邦歸屬為文學類、社區實踐類和理論類。[5]
從學科邊界來看,烏托邦既是一個哲學概念,也是一個文學概念。作為哲學概念,可追溯到古希臘。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它的字面意義是指“美好但虛無之地”,但它不是幻想,庫馬爾在區分烏托邦與幻想時,就指出:“烏托邦似乎一直有意想與人們心中更狂野的幻想劃清界限……它想要保持在可能的范圍內——根據現實中的人性和物質條件這種想象是可能實現的……然而烏托邦接受了人類社會的心理學的和社會學的實際……(因此)它雖然疆域遼闊,但并非毫無邊際。烏托邦既解放想象,又限定想象。”[6]同時,他也指出,烏托邦的兩大源頭——古典(希臘)文化貢獻出一個空間的烏托邦,其中的理想城市是一個凝固時間觀念的空間;猶太基督教闡釋出一個時間的烏托邦,彌賽亞的預言和千禧年的期盼集中于即將到來的那個終極時間。
而完整烏托邦思想的建立是由托馬斯·莫爾完成的,他在《烏托邦》的第二卷中勾畫了一個美好未來社會的藍圖,描繪了理想化的公有制社會模式;還有學者認為,恩斯特·布洛赫的希望哲學拓寬了莫爾的烏托邦概念并使之真正上升為哲學范疇:希望的主觀層面是夢的解釋學,是“世界改善之夢”,客觀層面是歷史趨勢學,即在現實可能性中構成的歷史烏托邦。布洛赫認為烏托邦是人類與社會發展的原動力,他既重視醫學烏托邦,更重視政治烏托邦和社會烏托邦,還考察了地理烏托邦、建筑烏托邦、藝術烏托邦、文學烏托邦等。[7]這樣,烏托邦就不只是對一個物理空間的想象,而與人的心靈空間發生了直接聯系。烏托邦學者庫馬在《烏托邦主義》一書中指出了它歷史語境下的基督教和哲學淵源,指出基督教的千禧年(貝拉基主義與奧古斯丁教義的沖突),哲學上的理想城市都是構成烏托邦思想的重要基礎,同時,他堅持烏托邦起源于我們所置身的世界的沖突,并非源于對消失的黃金時代的回憶或對美好未來的承諾。[8]卡爾·曼海姆認為烏托邦思想的四種形式是千禧年主義(實質是一個靜態的空間的烏托邦,表達一種宗教理想)、自由主義—人道主義思想(逐步形成的、線性進化的烏托邦,是經由人類努力可以實現的)、保守主義思想(此時此地具有最高價值和含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思想(歷史決定論的、有意識條理化的想象時代)。[9]
詹姆遜更從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的視野,來分析了烏托邦在現代的衰落,烏托邦學者雅各比將烏托邦思想分為藍圖派和反偶像崇拜派,尤其指出在當今的圖像時代,反偶像崇拜派的烏托邦思想是對消費主義盛行、視覺符號獨霸天下、想象力匱乏的現代社會的反撥,與極權主義、專制主義并無瓜葛。莫蘭更為強調烏托邦的批判功能,他認為:“烏托邦起源于我們所生活的世界的沖突,并非源于對美好時代的消失的記憶或對完美未來的承諾。”[10]從莫蘭的解釋來看,完美只是這種思想的外在輪廓,而非內核,他強化了它的現實批判功能,減弱了它的消極的“補償(現實)”的功能。烏托邦思想作為改革社會的必要因素,是推動社會發展、歷史進步的基本動力,是凝聚人類希望與信仰的燈塔,激勵人們不斷向最高目標邁進。同時,它的行動意義還體現在被壓制的時代往往是社會夢想最火熱的時代,激發人們對于可能前景的思考,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烏托邦不是制造一份計劃,也不是指明一條道路,而是告知人們這條道路可用怎樣的方式,一步步地以反抗與希望去想象,去鋪筑。莫蘭的話再一次重申了作為過程的烏托邦的重要性,它與那個“虛妄的幻想”已經完全背道而馳。
在當代語境下,烏托邦不斷地被賦予新的內涵和意義,學者不斷地從新的角度切入研究,吸收各種社會思潮,對后工業社會提出尖銳批判,展現了它豐富的生命力。比如,有學者創造出與烏托邦相關的新詞,表達出對烏托邦領域的關注,如奧爾森認為《第三次浪潮》中托夫勒提出的“普托邦”(practopia,筆者贊同譯為普托邦),既不是烏托邦,也不是敵托邦,或者說,在可能的世界中既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壞的,它是最實際的,比人類曾經歷過的世界都好,它具有現實價值[11];福柯的異托邦思想關注真實的另類空間……這些研究從思想、理論等層面不斷賦予烏托邦思想新的時代意義。
本書主要涉及的是文學層面上的烏托邦文本。為了對北美敵托邦小說進行深入的文本研究,筆者認為有必要劃定邊界線,將不是烏托邦,或不是典型烏托邦的區域排除出去,使之成為一個清晰的、有其存在意義的范疇。當然,在文本闡釋中,也會關涉文本蘊含的烏托邦精神及烏托邦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