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之際名教愛情劇研究
- 崔武杰
- 22469字
- 2025-04-24 20:23:04
二 相關概念的內涵
“明清之際名教愛情劇”中包含兩個基本概念:其一為“明清之際”。作為時間段,我們需要限定其大致起訖年代、基本特征。因為文學是現實的反映,名教愛情劇在明清之際這一特殊時間段內大量出現,自然與此時代特殊的社會、經濟、政治以及文學、思想、學術等各方面的實際狀況密切相關,明清之際的上述現象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們理解這些劇作的關鍵與線索。其二為“名教愛情劇”。名教愛情劇并非是戲曲研究界所公認而普遍使用的概念,也并非是筆者要創造新的概念。相反,它只是筆者為了方便研究該類型傳奇劇本所給予它的特殊稱呼。愛情劇眾所周知,但為何要用“名教”一詞來限定,其中原因自然需要說明一下。
(一)明清之際
作為歷史時段,明清之際主要包括明末和清初約一百年的時間。但其起訖年份,學術界的觀點并不統一,學者們多根據所研究的對象來加以限定。梁啟超先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將其起始之年明確規定為1623年。其理由是此書是根據他1923年在學校講課時所用的講義編成的,而由此上推三百年正好是1623年。錢穆先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則將顧憲成等人的東林書院講學作為此時段的開始,理由是東林講學標志著明代的思想界開始發生變化,因東林講學所形成的東林黨更是與明末的國運密切相關。謝國禎先生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中則把明萬歷朝的朝政混亂定為明清之際的開始,其主要標志是確定太子人選的“國本案”。因為國本案將明代政治帶入殘酷的黨爭之中,并最終促使明王朝走向滅亡。至于其結束時間,幾位前輩學者則多限定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前后。因為康熙三十九年前后,明清易代的過程已經完成,南方武裝反清力量基本消失;堅守民族氣節、不與新朝合作的明代遺民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朱舜水、歸莊等也基本凋零殆盡,清朝真正地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上實現了對中國的統治。除政權外,思想、學術、文學等方面也基本完成由明到清的轉變。
綜合數家的研究可以看出,所謂的明清之際主要包括明代的萬歷后期、天啟崇禎兩朝和清順治一朝、康熙前中期大約一百年的時間,粗略地說是1600年到1700年之間。因此本書在使用明清之際這個時間段時,主要是指1600年至1700年,也即17世紀這段時間。這樣限定除上述政治、文化等原因外,還與所研究的對象有關。首先本書的研究對象名教愛情劇的絕大多數劇本創作于17世紀,其次反映明代后期個性解放思潮并代表其最高創作水平的《牡丹亭》創作于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而反思明清易代過程并代表清傳奇創作最高水平之一的《桃花扇》創作于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二者之間恰好是1600到1700這一百年。名教愛情劇在個性解放思潮達到頂峰時開始大量出現,而其思想立場卻與《牡丹亭》背道而馳。同時它與當日思想、文學回歸封建文道觀的趨勢相適應,向恪守名教轉變。此外由于它產生于明清易代的環境下,因此也深刻地反映現實,具有很強的歷史反思意識。所以把這兩部優秀的作品作為名教愛情劇出現與消歇時間的標志是非常合適的。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名教愛情劇的一些劇本所反映的歷史事件發生在明前中期,比如瓦剌入侵、倭寇之禍。但因劇作者為明清之際人物,且劇中的政治事件對明清之際的歷史影響很大,所以也在研究對象之內。
至于明清之際的基本特征,一則明清之際所包含的時代內容極為龐雜,二來本書也并非專門討論此問題,所以這里只做簡單介紹。為敘述方便,這里主要從以下角度來進行。
1.經濟、政治、軍事、法律、道德方面
早在明中期武宗正德年間,明王朝就已露出衰亂的跡象,到世宗嘉靖時期,則每況愈下。經濟上,明末土地高度兼并。其實在明中期孝宗弘治年間,天下耕地田畝之數即已減半,“洪武初年,天下田土八百四十九萬六千頃有奇。宏治十五年,存額四百二十二萬八千頃有奇,失額四百二十六萬八千頃有奇”[1]。洪武初年,元末戰亂剛結束不久,社會經濟尚處于恢復階段,但其額田數量卻為相對安定的弘治時期的兩倍,二者間的差額部分自然為地主兼并無疑。不僅一般地主,即連皇帝及皇親國戚也兼并土地。明憲宗成化年間,直接歸屬皇家的皇莊開始出現,后日趨增多,幾乎遍布各個郡縣,“給事中齊莊言:‘天子以四海為家,何必置立莊田,與貧民較利。’弗聽”[2]。君主帶頭兼并土地,其他皇親國戚自然不甘落后?!坝侄ㄖ疲I地王府者戍邊。奉御趙瑄獻雄縣地為皇莊,戶部尚書周經劾其違制,下瑄詔獄。敕諸王輔導官,導王奏請者罪之。然當日奏獻不絕,乞請亦愈繁?;?、興、岐、衡四王,田多至七千余頃。會昌、建昌、慶云三侯爭田,帝輒賜之?!?a id="w3">[3]在嚴重的土地兼并下,處于社會最下層的貧民真可謂無立錐之地。
伴隨土地高度兼并而來的是沉重的經濟剝削。“萬歷末年,合九邊餉止二百八十萬。今加派遼餉至九百萬。剿餉三百三十萬,業已停罷,旋加練餉七百三十余萬,自古有一年而括二千萬以輸京師,又括京師二千萬以輸邊者乎?”[4]三餉只不過是明末為抵御清軍的軍事進攻以及鎮壓農民起義而額外增加的攤派,其數目即達每年兩千萬兩之多,至于正常的稅收,以及大小地主對農民的剝削尚未計算在內。若結合數者計算,則明末百姓所受剝削程度之深實難想象。除此之外,其他各種名目的剝削、搜刮行為多如牛毛,也嚴重地影響著明末的經濟活動,給社會生產、生活帶來巨大危害。比如萬歷年間的“開礦助工”就是對當日正常的社會生產影響極為嚴重的一種經濟破壞行為,“礦脈微細無所得,勒民償之。而奸人假開采之名,乘傳橫索民財,陵轢州縣。有司恤民者,罪以阻撓,逮問罷黜。時中官多暴橫,而陳奉尤甚。富家巨族則誣以盜礦,良田美宅則指以為下有礦脈,率役圍捕,辱及婦女,甚至斷人手足投之江,其酷虐如此。帝縱不問。自二十五年至三十三年,諸珰所進礦稅銀幾及三百萬兩,群小藉勢誅索,不啻倍蓰,民不聊生”[5]。
為實現其經濟上剝削、搜刮的最終目的,明王朝各剝削階級可謂方法用盡,而且其手段也非常殘酷?!昂胫味?,戶部尚書李敏等以災異上言:‘畿內皇莊有五,共地萬二千八百余頃,勛戚、中官莊田三百三十有二,共地三萬三千余頃。管莊官校招集群小,稱莊頭、伴當,占地土,斂財物,污婦女。稍與分辨,輒被誣奏。官校執縛,舉家驚惶。民心傷痛入骨,災異所由生。’”[6]至于地方官員,則把完成賦稅催征當成自己升官發財的根本手段,因此為完成征稅任務,就將治下百姓的生命視如草芥,任意加以摧殘?!巴?,考選科道多用甲科,乙榜則間見,明經竟絕跡矣。自一體考選之旨行,于是乙榜、明經,無人不催科,正餉雜項,無一不考成。其實甲科初選,半系腴壤,間補瘠邑,不久輒調。若乙榜、明經,大約瘠邑多于腴壤,以錢糧難完之地,而人人思為科道,求其必完,此民所以多病也。予嘗過恩縣,見乙榜令催比錢糧,血流盈階,可嘆?!?a id="w7">[7]
明末政治同樣潰爛不堪。政府工作很不上軌道,各類官員缺額嚴重,中央及地方行政事務都得不到及時處理,“輔臣,心膂也。朱賡輔政三載,猶未一覯天顏,可痛哭者一。九卿強半虛懸,甚者闔署無一人。監司、郡守亦曠年無官,或一人綰數符。事不切身,政自茍且,可痛哭者二。兩都臺省寥寥幾人。行取入都者,累年不被命。庶常散館亦越常期。御史巡方事竣,遣代無人。威令不行,上下胥玩,可痛哭者三。被廢諸臣久淪山谷。近雖奉詔敘錄,未見連茹匯征。茍更閱數年,日見銷鑠。人之云亡,邦國殄瘁,可痛哭者四”[8]。而在職官員們則大多貪污腐敗成風,生活浪費奢侈,只知剝削百姓,升官發財成為他們僅有的人生追求,“國貧則多盜,上黷貨也。上黷貨則廉恥不立,教化不行,民起爭心,況重以誅求無厭、民不堪命乎?盜賊公行,固其所也。予觀末世之政,貪穢成風,京官誅求郡吏,縣令掊克小民,催科日巧,聽斷日濫,無所不至,真白晝為盜也。小民見吏,如逢劫手,每一供應,剜心吸髓,動輒破家;民窮財盡,盜賊橫行,官司知而不問,茍飽私橐,舍傳而去,后復如之。地方事日弊一日,真大亂之道也”[9]。不僅在政務上毫無作為,其人格、道德修養也敗壞已極,真可謂寡廉鮮恥。有的為追求功名利祿,認賊作父,自稱干兒,“初,朝臣爭三案及辛亥、癸亥兩京察與熊廷弼獄事,忠賢本無預。其黨欲藉忠賢力傾諸正人,遂相率歸忠賢,稱義兒,且云‘東林將害翁’。以故,忠賢欲甘心焉”[10]。有的下流放蕩,不守禮法,欺男霸女,橫行鄉里,“初,賓尹家居,嘗奪生員施天德妻為妾,不從,投繯死。諸生馮應祥、芮永縉輩訟于官,為建祠,賓尹恥之”[11]。更有甚者在明清民族戰爭中變節投敵,“數年以來,士大夫廉恥掃地,辮發而事奴,挾而干寇者,靦面攘臂,恬不知恥,是豈可視為細故哉”[12]。
晚明政治最突出的現象是為爭奪政治利益而形成的朋黨之爭。黨爭中,各政治團體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必然會排斥其他個人或集團。所以黨爭開始時尚能圍繞國家大事之是非進行,最后卻變成純粹的意氣之爭,凡不同己者皆予以打擊排斥,至于國事之是非正誤則不在考慮之列?!芭簏h之成也,始于矜名,而成于惡異。名盛則附之者眾。附者眾,則不必皆賢而胥引之,樂其與己同也。名高則毀之者亦眾。毀者不必不賢而怒而斥之,惡其與己異也。同異之見岐于中,而附者毀者爭勝而不已,則黨日眾,而為禍熾矣?!?a id="w13">[13]
明末黨派勢力很大,并且與奸臣弄權、宦官秉政糾合在一起,因此名目眾多。先是東林與宣、昆黨的斗爭?!跋仁牵媳毖怨偃簱衾钊?、王元翰,連及里居顧憲成,謂之東林黨。而祭酒湯賓尹諭德顧天埈各收召朋徒,干預時政,謂之宣黨、昆黨;以賓尹宣城人,天埈昆山人也。御史徐兆魁、喬應甲、劉國縉、鄭繼芳、劉光復、房壯麗,給事中王紹徽、朱一桂、姚宗文、徐紹吉、周永春輩,則力排東林,與賓尹、天埈聲勢相倚,大臣多畏避之?!?a id="w14">[14]此外,還有東林與齊、楚、浙三黨的斗爭?!芭_諫之勢積重不返,有齊、楚、浙三方鼎峙之名。齊則給事中亓詩教、周永春,御史韓浚。楚則給事中官應震、吳亮嗣。浙則給事中姚宗文、御史劉廷元。而湯賓尹輩陰為之主。其黨給事中趙興邦、張延登、徐紹吉、商周祚,御史駱骎曾、過庭訓、房壯麗、牟志夔、唐世濟、金汝諧、彭宗孟、田生金、李徵儀、董元儒、李嵩輩,與相倡和,務以攻東林排異己為事。”[15]最后是東林黨與魏忠賢為首的閹黨之間的斗爭。
各黨間的斗爭非常激烈,伴隨著政治打擊與迫害的是血腥的屠殺?!皷|林始自顧涇陽,嗣后凡有儒術、事功、節義、文章著聲者,大約皆東林人。然有一正人,自有一邪人與之對。與東林為水火者,沈四明、王紹徽《點將錄》欲一網而空之,殺機已著,至崔、魏遂公行其殺之事?!?a id="w16">[16]
黨爭嚴重削弱了明朝的統治力量,混淆了國家大事的是非,也嚴重阻撓了國家政策的執行,最終讓明朝走向滅亡,“國事決裂,實繇于二黨之相仇,小人之奸回固不勝誅,而君子之偏執亦惡得無咎哉!史道鄰曰:‘諸臣誤國之罪非一,而門戶實為禍首?!囊椭僭唬骸h之于國事皆不可謂非罪。平心論之,東林之始而為領袖者,為顧、鄒諸賢,繼而為楊、左,又繼為文、姚,最后如張、馬,皆文章節義,表表一時。而攻東林者,始為四明,繼為亓、趙,繼為魏、崔,繼為溫、薛,又繼為馬、阮,皆公論所不與也。其無濟國事,二者同之耳?!衷唬骸h之最可恨者,專喜逢迎附和。若有進和平之說者,即疑為異己,必操戈隨之。雖有賢者,畏其辨而不能自持,亦有因友及友并親戚門墻之相連者,必多方猜防,務抑其進而后止。激而愈甚,后忿深前,身家兩敗,而國運隨之,謂皆高皇帝之罪人可也?!丝芍^持平之言矣”[17]。
明末的軍事力量疲弱不振。將領們不知訓練士卒,反憑借權力命令士卒從事雇傭勞動來賺取錢財,以求中飽私囊。另外,明末戰斗兵員缺額非常嚴重。而權豪勢要則多以家丁或老弱病殘、潑皮無賴之輩冒充壯丁,頂名支差,侵吞軍餉?!敖裎鋫浞e弛,見籍止十四萬余,而操練者不過五六萬。支糧則有,調遣則無。比敵騎深入,戰守俱稱無軍。即見在兵,率老弱疲憊、市井游販之徒,衣甲器械取給臨時。此其弊不在逃亡,而在占役;不在軍士,而在將領。蓋提督、坐營、號頭、把總諸官多世胄紈绔,平時占役營軍,以空名支餉,臨操則肆集市人,呼舞博笑而已?!?a id="w18">[18]由于將領無能,戰士缺乏訓練,且多老弱病殘、無賴之輩,所以明朝軍隊的戰斗力極為羸弱。無論是抗擊清軍,還是鎮壓農民起義軍,都顯得力不從心。尤其是在民族戰爭中,面對著彪悍的八旗部隊,明軍真稱得上是膽怯如鼠,望風奔竄,“北兵入犯,連破數十城,無敢攖者。孫總督傳庭亦云:‘我麾下百戰兵,為流賊望而膽落者,遇北兵輒股栗。偶一日,與北兵隔河相望,我兵詈云:“吾淫若妻女?!北北笮?,驅營中婦女百數十出,皆紅紫成群,指與我兵曰:“此若輩婦女,盡為人淫,反欲淫人耶?”語未畢,以數十騎浮渡,我兵數千皆走,如失魂魄,蹂踐死者甚眾’”[19]。作戰能力讓人失望,但卻驕縱頑劣而不聽約束,明末軍隊不聽指揮的現象多有發生,即便是宰輔親自激勵也無濟于事,“劉輔宇亮自請督兵,至軍中,諸將皆不奉約束,無如之何。于是召諸將前,設席拜之,激使力戰,然驕懦如故。蓋總兵不能令偏裨,偏裨不能令士卒故也”[20]。
明末法律、道德等也多不盡如人意。法律成為一紙空文。權豪勢要干涉正常執法的現象屢見不鮮,巨貪大惡憑借社會地位與所掌握的國家權力,經常藐視法律,躲避法律的制裁,而普通百姓卻因執法不公經常身陷囹圄,甚至輕易丟掉生命?!耙蜓站茫暈榫呶?。由此奸吏骫法,任意輕重。至如律有取自上裁、臨時處治者,因罪在八議不得擅自勾問、與一切疑獄罪名難定、及律無正文者設,非謂朝廷可任情生殺之也。英、憲以后,欽恤之意微,偵伺之風熾。巨惡大憝,案如山積,而旨從中下,縱之不問;或本無死理,而片紙付詔獄,為禍尤烈?!?a id="w21">[21]
道德上,名教禮法皆遭到破壞。人人放蕩,奢侈浮夸,沉迷于酒色財氣之中難以自拔,“鐘惺字伯敬,景陵人,萬歷庚戌進士。天啟初,任福建提學僉事,大通關節。丁父憂去職,尚挾妾姬游武夷山而后即路。巡撫南居益疏劾,有云:‘百度逾閑,五經掃地。化子衿為錢樹,桃李堪羞;登駔儈于皋比,門墻成市。公然棄名教而不顧,甚至承親諱而冶游,疑為病狂喪心,詎止文人無行’”[22]。這是文學家、竟陵派領袖鐘惺的放蕩腐敗表現?!皬執诽烊缇訂?,嘗過吾邑,主沈文學某家。時沈太學君張畜女優甚麗,某設具于其宅,邀往觀焉。葉虞部仲韶,君張之姊婿也,時適在座,忽抗手曰:‘內弟欲出家姬使觴,以先生在讀禮之日,故不敢?!烊幺q踖久之,不終宴而去。天如又嘗吊孫孟樸之喪,舟過鶯脰湖。楊解元維斗亦至,見有盛湖妓在席。維斗曰:‘挾妓吊喪,禮乎?’天如遽麾之去?!?a id="w23">[23]張天如為明末士林領袖、復社創始人張溥,但其放蕩不守禮法如此。明末東林黨魁、文學領袖錢謙益,更是人格卑下?!爸t益既削籍歸,益放蕩聲色,吳中名妓柳如是者,年二十余矣,言于人曰:‘吾非才如錢學士者不嫁。’謙益聞之,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于茸城舟中與柳冠帶合巹,備花燭儀,賦催妝詩八首,云間縉紳大嘩,滿船載瓦礫歸,謙益怡然自得也。歸筑絳云樓以處之,稱為繼室,號河東君。柳頗涉文史,常衣儒服,飄巾大袖,出與四方賓客談論,故謙益又號為柳儒士。方崇禎帝兇問至南都,謙益與柳冠插雉羽,戎服佩刀,跨馬入國門,如梨園所演明妃出塞狀,觀者大駭?!?a id="w24">[24]家國滅亡,不知哀傷,報國恥大仇,反標新立異,眩人耳目,真可謂全無心肝。正人君子尚且如此,宵小之輩可想而知。明末文人士大夫流連青樓楚館、沉迷聲色之中的行為,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明朝的腐朽、墮落,激化了階級矛盾,促成明末農民大起義的爆發。農民起義勢力席卷全國,沉重打擊了明朝的統治。最終在自身墮落,農民起義以及北方清政權軍事進攻的綜合因素作用下,明朝于1644年滅亡。取而代之的是清王朝。
清王朝取代明王朝統治中國,不僅完成了王朝更替,也實現了一亂一治的循環過程。為了鞏固對中原地區的統治,新興的清政權采取了一系列的進步政策,與民休息。同時采取軍事打擊的辦法,逐步消滅各個反清勢力,完成了全國的統一。
為了恢復經濟,清政府首先取消明末的苛捐雜稅,“明末,苛政紛起,籌捐增餉,民窮財困。有清入主中國,概予蠲除,與民更始”[25]。同時把戰后的無主土地分給農民耕種,鼓勵百姓屯田、開墾荒地,并向貧苦農民提供耕畜、工具、種子等,“世祖始入關,定墾荒興屯之令。凡州、縣、衛無主荒地,分給流民及官兵屯種。如力不能墾,官給牛具、籽種,或量假屯資”[26]。另外,為提高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大量減免賦稅,“世祖入關,首免都城居民被兵者賦役三年。順治二年,以山西初復,免本年田租之半。三年,收江南,免漕糧三之一。八年,世祖親政,給還九省加派額外錢糧,免山西荒地額糧一萬五千頃,及直隸、山東、河南、陜西荒殘額賦。恩蠲災蠲之詔,歲數四下??滴跏陽|巡,免蹕路所經今年租。十三年,蠲免各省八九兩年本折錢糧積欠在民者。時海內大定,詔用兵以來積欠錢糧悉免之。二十七年南巡,免江南積欠地丁錢糧,及屯糧蘆課米麥豆雜稅。三十三年,蠲免廣西、四川、貴州、云南四省應征地丁銀米”[27]。通過執行上述經濟政策,清初經濟發展非常迅速,在短短數十年之中,衰退、疲憊已極的經濟就得以恢復。
在政治上,清王朝對明末以來的結黨現象堅決予以打擊,如順治朝的馮銓與陳名夏之爭,康熙朝的鰲拜之黨,明珠、索額圖與漢人徐乾學、高士奇、熊賜履之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懲罰,朋黨之害得到遏制。此外,整頓官吏選拔制度,重懲科舉考試中的腐敗作弊現象,如順治十四年(1657)的順天、江南科場案,殺戮、流放共達數百人,科場作弊現象銷聲匿跡數十年,因此清初吏治比較清明。軍事上,由于清王朝是通過武力奪取天下的,因而在開國之初的順治、康熙時期,其軍隊的戰斗力確實很強。無論是奪天下、滅三藩,還是抵抗北方沙俄之侵略,都取得勝利。清初的一系列作為,使清前期形成比較安定繁榮的局面,后人將其稱為“康乾盛世”是有道理的。
厘清明清之際政治、軍事、法律、道德等方面的特征對研究名教愛情劇來說是重要的。因為這大約一百年的時間是中國歷史的特殊時段,其特殊之處不僅是完成了王朝更替、實現了治亂的循環過程,更重要的是它與民族戰爭結合在一起。最終的結果是少數民族政權統治了中國,這樣的結局對于秉承儒家文化信條的中原地區人們尤其是文人士大夫來說是很難接受的,因此這一時期文學作品大量地反映明清易代的現實也就不難理解了。就名教愛情劇而言,明清之際的社會與歷史對其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在傳統的男女愛情婚姻過程中增加了許多現實因素,比如黨爭結社、權臣專權、宦官與奸臣勾結把持朝政、經濟剝削、農民起義、明清戰爭、科舉作弊等都在劇中得到充分的展現與描寫。其次,明清之際的社會大動亂與奸邪之輩橫行成為名教愛情劇情節展開、人物形象塑造的社會歷史背景與前提。許多青年男女的悲歡離合是借助這些歷史背景得以完成的。最后,名教愛情劇的基本政治、思想立場與這一歷史背景下形成的政治立場、社會態度、文人心態密切相關,劇作者對待當日政治事件的態度在劇中得到相對全面的反映。而上述幾方面也是名教愛情劇區別于其他類型愛情劇的重要因素所在。
2.思想、學術、文學因素
明朝建立伊始,朱元璋就確定程朱理學為國家的統治思想,到朱棣統治時期,不僅按照程朱思想編纂《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還借助科舉等將程朱理學向全國推行。在明前期,由于明王朝處于上升時期,國家各方面都還能比較正常地運行,所以作為官方思想的程朱理學也能保持一尊的地位并被社會普遍接受與遵守。但程朱理學一統天下導致思想界出現萬馬齊喑的不利局面。此外,程朱理學本身也因缺少新因素的注入而變得僵化。思想的僵化必然會帶來思想界的革命。到明中期的正德、嘉靖年間,王陽明心學應運而生,充當了革命者的角色。因王學是在對程朱理學進行革命的前提下產生,所以很受思想界的歡迎,在社會上得到迅速傳播。此外王陽明到處講學,門下弟子眾多且很出色,又都能把師門思想發揚光大,因此短短數十年間,王學勢力就遍布大江南北,不但與程朱思想分庭抗禮,甚至有壓倒的趨勢。“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余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篤踐履,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學術之分,則自陳獻章、王守仁始。宗獻章者曰江門之學,孤行獨詣,其傳不遠。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學,別立宗旨,顯與朱子背馳,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28]
但由于王學與禪宗思想關系較為密切,講究頓悟,因此不很注重人格修養方面的自我約束。對人格修養約束的放松和打破導致王門后學中出現很多無所顧忌、自我放縱的現象,“陽明曠代完人,在濂溪、明道伯仲之列。不幸心齋、龍溪,不務格致,空談良知,耄更披猖,無復顧忌。一再傳而為羅近溪、周海門、趙大洲、鄒南皋之倡率,鄧定宇、管東溟、陶石簣、袁伯修、中郎之附和,又歧而為顏山農、何心隱、鄧豁渠、李卓吾之滅裂放肆,遂令天下不惟無真儒,并無真禪。丑博通達,堅行雄辨,適以助其橫流之人欲,深其傾危之習氣。少年駭其奇爽,樂其放誕,內不去紛華之實,而外坐收道學之名,一鳴千和,牢不可破。馴至啟、禎之間,性命、氣節、經濟、文章,愈出愈幻,而無一不歸于虛。夬上不決,天怒鬼尤,乃至有甲申之事”[29]。而這一點在泰州學派那里表現得最為突出。泰州學派代表人物李贄、何心隱等宣揚“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把一切道德約束都破壞無余,“何況陽明這邊的末流,也放縱得不成話,如何心隱、李卓吾等輩,簡直變成一個‘花和尚’!他們提倡的‘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把個人道德、社會道德一切藩籬都沖破了,如何能令敵派人心服”[30]。這種觀念為社會的整體放蕩、墮落提供了理論依據。何況明后期,明王朝本身就已經進入腐敗的階段,它為人們的放蕩墮落提供了現實溫床。此外還須注意的是,明末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先進的生產關系并沒能在當時轉化為革命的力量,反而使人們的情欲無限制地膨脹。三者在明末的結合導致整個社會充滿了烏煙瘴氣。人欲橫流的現實自然讓有志之士痛恨不滿,對其的批判、反撥與糾正也因此發生,“平心而論,陽明學派,在二千年學術史上,確有相當之價值,不能一筆抹殺,上文所引諸家批評,不免都有些過火之處。但末流積弊,既已如此,舉國人心對于他,既已由厭倦而變成憎惡,那么這種學術,如何能久存?反動之起,當然是新時代一種迫切的要求了。大反動的成功,自然在明亡清興之后。但晚明最末之二三十年,機兆已經大露”[31]。
思想界對王學流弊進行反撥主要開始于顧憲成、高攀龍等人的東林講學。“高攀龍,字存之,無錫人。少讀書,輒有志程、朱之學。舉萬歷十七年進士,授行人。四川僉事張世則進所著《大學初義》,詆程、朱章句,請頒天下。攀龍抗疏力駁其謬,其書遂不行。”[32]“蓋東林講學大體,約而述之,厥有兩端:一在矯挽王學之末流。一在抨彈政治之現狀。宋明理學,至于陽明良知之論,鞭辟近里,已達極度。而王學自龍溪、泰州以后,風被既廣,流弊亦顯。東林諸儒起持異議。于陽明天泉證道‘無善無惡心之體’一語,辨難尤力?!?a id="w33">[33]
不過對王學的修正與反撥經歷了幾個階段,“東林領袖顧涇陽、高景逸提倡格物,以救空談之弊,算是第一次修正。劉蕺山晚出,提倡慎獨,以救放縱之弊,算是第二次修正。明清嬗代之際,王門下惟蕺山一派獨盛,學風已漸趨健實。清初講學大師,中州有孫夏峰,關中有李二曲,東南則黃梨洲。三人皆聚集生徒,開堂講道,其形式與中晚明學者無別。所講之學,大端皆宗陽明,而各有所修正”[34]。
而學者用來反對王學的思想武器,卻又是程朱理學。這是“因為幾百年來好譚性理之學風,不可猝易,而王學末流之弊,又已為時代心理所厭,矯放縱之弊則尚持守,矯空疏之弊則尊博習,而程朱學派,比較的路數相近而毛病稍輕。故由王返朱,自然之數也”[35]。
清朝入主中原后,在思想領域延續了明末以來反對王學的趨勢,同時為穩固自己的統治,在思想領域重新確立了程朱理學的統治地位。這點可通過清朝科舉的出題要求以及對程朱派思想家的推崇和獎勵來說明?!啊端臅分髦熳印都ⅰ罚兑住分鞒獭秱鳌?、朱子《本義》,《書》主蔡《傳》,《詩》主朱子《集傳》,《春秋》主胡安國《傳》,《禮記》主陳澔《集說》?!?a id="w36">[36]而清代第一位從祀孔廟、享受官方祭祀待遇的思想家是純粹程朱派的陸隴其。陸隴其之所以能從祀文廟,主要是因為他在思想立場上完全以朱熹為準則,凡與朱熹觀點相同者全對,凡與朱熹悖謬者全不對,“今當悉遵朱子。其他種種與朱子背謬者,不可殫述,應悉改正。吾輩今日學問,只是遵朱子。朱子之意即圣人之意;非朱子之意,即非圣人之意,斷斷不可錯認了”[37]。因此說,明清之際思想的特殊之處在于它完成了由王學向程朱理學轉變的過程。
受思想界變化影響最為明顯的是文學領域。明代后期文壇勢力最大的莫過于以三袁為主力的公安派,以鐘惺、譚元春為核心的竟陵派。這兩派文學理論的思想前提為王學尤其是王學左派的思想?!皬拇丝磥?,謂公安、竟陵之文出自左派王學,真是確見。只須于王學有所會得,自會走上這一路去。”[38]王學左派文學理論的代表觀點是李贄的童心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募日希谑前l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含于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煜轮廖模从胁怀鲇谕难烧咭病?a id="w39">[39]。所以公安派在文學創作上反對復古模擬,講求性靈,不拘格調,“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然予則極喜其疵處;而所謂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飾蹈襲為恨,以為未能盡脫近代文人氣習故也。蓋詩文至近代而卑極矣,文則必欲準于秦、漢,詩者必欲準于盛唐,剿襲模擬,影響步趨,見人有一語不相肖者,則共指以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準秦、漢矣,秦、漢人曷嘗字字學《六經》歟?詩準盛唐矣,盛唐人何嘗字字學漢、魏歟?秦、漢而學《六經》,豈復有秦、漢之文?盛唐而學漢、魏,豈復有盛唐之詩?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所以可貴,原不可以優劣論也。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則必不可無,必不可無,雖欲廢焉而不能;雷同則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則雖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謂今之詩文不傳矣”[40]。竟陵派與公安派大同小異,“公安矯七子之膚熟,膚熟誠有弊,然而學古不能為七子之罪。竟陵又矯公安之俚僻,俚僻誠有弊,然而性靈又不能為公安之非。竟陵正因要學古而不欲墜于膚熟,所以以性靈救之,竟陵又正因主性靈而不欲陷于俚僻,所以又欲以學古矯之”[41]。
但公安、竟陵兩派過于追求性靈,因而在文學創作上都走入誤區。公安派之誤區在俚僻?!盎蛟唬骸M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旨遠,其為一代才人無疑。詩窮新極變,物無遁情,然中或有一二語,近平近俚近俳,何也?’余曰:‘此進之矯枉之作,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弊,而闊時人之目也?!辉诠乓嘤兄?,有以平而傳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見’之類是也;有以俚而傳者,如‘一百饒一下,打汝九十九’之類是也;有以俳而傳者,如‘迫窘詰曲幾窮哉’之類是也。古今文人,為詩所困,故逸士輩出,為脫其粘而釋其縛。不然,古之才人,何所不足,何至取一二淺易之語,不能自舍,以取世嗤哉?”[42]竟陵派則滑入深幽孤峭一路,原因“只在為要求古人真詩之故,強欲于古人詩中看出其性靈而已。強于古人詩中求其性靈,于是不得不玩索于一字一句之間。玩索之久,覺得某句奇妙、某字鮮秾,某是苦語、某是很語,某字深甚、某字遠甚,到此地步,雖欲不走入魔道而不可能”[43]。
如此文學風氣下,明末文學自難出色,也為人所詬病,所以對其改革成為必然。對其的修正與思想界的修正相似,也首先是從王學左派的文學家中出現,如焦竑與袁中道,“至就其與公安相異之點言,即公安有意矯枉,而弱侯尚庶幾‘允執厥中’。弱侯由博返約,所以才與學可相得益彰。昔人以為詩有別才非關學,而他則以為博學并不妨礙作詩”[44]。
隨后錢謙益等人在文學觀念與文學風格上就與公安、竟陵大不相同,而逐漸地向清代文學風格轉變。這種轉變首先在于拋棄了門戶之見,轉益多師,“明人論詩,正因各以偏勝見長,所以分別門戶。清初一般人,大抵均反此風氣,不欲以門庭自限”[45]。再有就是重視學問與法度,“他所謂文章,是一方面重在性靈,一方面重在學問。這雙管齊下的文章定義,可以說是對于七子、竟陵之補救,同時也可以說是集歸、唐、公安之大成。性靈與學問,如何可以雙方兼顧呢?他便用一‘真’字以聯貫之。性靈求其真,學問求其真,于是雙管齊下,可以一以貫之了”[46]。
到了清初文學家那里,更是將學問、義理與詞章三者結合起來,將性靈、格調、法度等結合起來,如顧炎武,“其論文之足以見其學者見解者,則為義理、考據、詞章三位一體的文學觀。這是清代一般文人學者共同的主張,而其意實發自顧黃”[47]。
除思想與文學在明清之際發生明顯轉變外,與之同步進行的還有學術。明代自科舉取士以來,讀書人把精力全放在舉業上,除考試所用的《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等書籍外,其他書皆以妨礙舉業為由束之高閣,因而明代文人的學問整體趨于空疏。王學流行以后,講求頓悟,不重格致,其空疏程度更是變本加厲?!笆可袢眨钥婆e之學相尚,速成捷得,日趨簡陋,有終其身未睹五經文字者,矧十三經漢唐注疏之書乎?全史固未易辦,溫公《資治通鑒》、紫陽《綱目》又為庸妄子芟訂,幾于斷爛朝報,貽誤后生。甚矣,今日經史之難言也?!?a id="w48">[48]
不但不讀書,明代人還有亂改、亂解古書的壞習慣,偽造書籍的壞毛病,“近代之文章,河決魚爛,敗壞而不可救者,凡以百年以來,學問之繆種,浸淫于世運,熏結于人心,襲習綸輪,醞釀發作,以至于此極也。蓋經學之繆三:一曰解經之繆,以臆見考《詩》、《書》,以杜撰竄三《傳》,鑿空瞽說,則會稽季氏本為之魁;二曰亂經之繆,石經托之賈逵,詩傳儗諸子貢,矯誣亂真,則四明豐氏坊為之魁;三曰侮經之繆,訶《虞書》為徘偶,摘《雅》、《頌》為重復,非圣無法,則余姚孫氏礦為之魁”[49]。
至于明人自己的學術著作,則又謬亂而無家法,粗制濫造的現象相當普遍,“史學之繆三:一曰讀史之繆,目學耳食,踵溫陵卓吾之論,而漫無折衷者是也;二曰集史之繆,攘遺舍沈,昉毗陵荊川之集錄,而茫無鉤貫者是也;三曰作史之繆,不立長編,不起凡例,不諳典要,腐于南城,蕪于南潯,踳駁于晉江,以至于盲瞽僭亂,蟪聲而蚋鳴者皆是也”[50]。
所以到明代末年,許多學者起來鼓勵人們讀書。“明朝人不喜讀書,已成習慣,據費燕峰所說:‘《十三經注疏》除福建版外,沒有第二部。’固陋到這種程度,實令人吃驚。但是,到萬歷末年以后,風氣漸變了。焦弱侯的《國史經籍志》,在‘目錄學’上就很有相當的價值。范堯卿創立天一閣,實為現在全國——或者還是全世界——最古最大的私人圖書館。毛子晉和他的兒子斧季,他們家的汲古閣專收藏宋元刻善本,所刻《津逮秘書》和許多單行本古籍,直到今日,還在中國讀書界有很大價值。這幾位都是明朝最后二三十年間人。他們這些事業,都可以說是當時講學的反動。這點反動,實在是給后來學者很有益的工具?!?a id="w51">[51]
清初學者在明末學者的基礎上繼續增高,最終由顧炎武、黃宗羲等人開創并形成了清代的樸學學風。可以說,清代樸學雖由顧、黃等人最終確定下來,但其學術源頭卻在明代最后的歷史階段,對此錢穆先生論證得極為清楚。“亭林之治古音,乃承明陳第季立之遺緒。陳氏有《毛詩古音考》,《屈宋古音義》,其書取徑即與亭林《詩本音》、《易本音》相似。陳氏《毛詩古音考序》,自謂‘為考據列本證、旁證二條。本證者,《詩》自相證也。旁證者,采之他書也。二者俱無,則宛轉以審其音,參伍以諧其韻’。其據古求證之方法,豈不已先亭林而為之乎?其后閻百詩為《尚書古文疏證》,亦承明季梅鷟《古文尚書考異》,非自創辟。特后來居上,繼事加精耳。清儒言考證推本顧、閻者,乃以本朝自為限斷,亦不謂其事由兩人特造,更無來歷也。楊慎用修治古音,猶在陳第前,而不如陳之精密。然亭林《唐韻正》猶有取于楊氏《轉注古音略》之說。《四庫提要》子部雜家論方以智《通雅》云:‘明之中葉,以博洽著者稱楊慎,而陳耀文起而與爭。然慎好偽說以售欺,耀文好蔓引以求勝。次則焦竑,亦喜考證,而習與李贄游,動輒牽綴佛書,傷于蕪雜。惟以智崛起崇禎中,考據精核,迥出其上。風氣既開,國初顧炎武、閻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掃懸揣之空談?!饲逋^閣詞臣,序清儒考證之學,亦謂沿明中葉楊慎諸人而來,不自謂由清世開辟也。焦里堂亦言之:‘南宋空衍理學,而漢儒訓詁之學幾即于廢。明末以來,稍復古學。在前若楊升庵,在后若毛大可’云云。里堂在野,親值漢學極盛,推溯來歷,亦謂起明季,與四庫館臣之言相應。”[52]
明清之際思想、學術、文學風氣的轉變,對名教愛情劇的影響甚至超過了政治、經濟層面,可以說,名教愛情劇即是由此而出現并大量泛濫的。以湯顯祖為代表的進步戲曲家在思想上皆以王學左派為依據,因此推崇人的個性解放,具有較強的反封建精神。而程朱理學在人性方面則以“存天理、滅人欲”為主的。王學左派與程朱學派根本不能相容。所以當社會思想整體由王學向程朱理學轉變時,以恪守禮教為主的戲曲作品大量出現是必然的結果。既然傳奇以“十部傳奇九相思”為主要特色,那么能與當日社會思想、學術、文學風氣轉換相適應的自然也就是以遵守名教為特點的名教愛情劇了。至于像《牡丹亭》一類的作品則因與社會主流思想相沖突而遭到批判。其次,由于推崇性靈,以湯顯祖為代表的戲曲家們在創作時多以展現作家自我才情為主,反對規矩對人才情的約束,因此他們的劇作經常會突破戲曲格律、音韻的束縛,這一點可以從湯顯祖“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這句話中看出。而隨著義理、學問、法度等在詩文創作中占據主導地位,同為文學一脈的戲曲創作自然也會同樣地以規矩為準則,而嚴守曲牌、音律規范的要求在名教愛情劇創作中也確實被明確地提了出來。再有,程朱理學要求文學創作以詩教為旨歸,溫柔敦厚、中正和平構成文學的基本審美風格。其語言則以學問為支撐。所以名教愛情劇對學問空疏的現象做了嚴厲的諷刺與批評,至于其聲調則推崇雅音而反對俗調。“扮演梨園,須從昆調。弋陽、海鹽等,不得過問也?!?a id="w53">[53]
(二)名教愛情劇
早在先秦時期,名教已作為一個整體來使用。但其內涵與后世不同,如《管子·山至數》:“昔者周人有天下,諸侯賓服,名教通于天下,而奪于其下,何數也?”[54]此處名教泛指一般的名聲與教化。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的兩千多年時間里,由于儒家思想一直在中國思想界占據統治地位,承擔著社會教化的任務,因此人們就把泛指名聲、教化的名教一詞的內涵加以特定化,也即名教的內涵由原來的名聲、教化變成禮教。如袁宏《后漢紀·獻帝紀》:“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a id="w55">[55]曾鞏《上杜相公書》:“重名教,以矯衰弊之俗?!?a id="w56">[56]由于名教在漢以后專指禮教,所以后人就將違背禮教的行為稱為得罪名教,而將違背禮教的人稱為名教罪人。如清代錢名世即因黨附年羹堯,被清世宗斥為名教罪人,“探花錢名世以年羹堯之黨,世宗斥為名教罪人”[57]。
由于名教一詞在中國封建社會中主指禮教,因此以名教作限制詞的內容必然和名教或者說禮教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本書中,既然將研究對象命名為名教愛情劇,那么此類愛情劇也必然與名教有著密切的聯系。實際上,這里之所以將其命名為名教愛情劇不僅是因為其中多個劇本出現名教一詞,而且還因為其維護名教的立場傾向,以及對破壞名教行為的批判。
【意不盡】多情莫笑無情,節操須關名教場,羞稱艷冷,詞還正雅,規放蕩。[58]
在這里,沈自晉明確提出戲曲作品必須恪守名教,堅守節操,以雅正為基本的寫作原則,積極承擔規勸放蕩的教化任務,堅決反對在戲曲中宣揚放蕩無禮的行為、思想。在《小河洲》中,鐵中玉是水冰心的救命恩人,而當他因救水冰心被奸邪之徒陷害得病時,水冰心又將其接回水家養病。因此二人間的關系有了瓜田李下之嫌。后當兩家父母為他們締結婚姻時,二人為避嫌堅決予以反對。最后經皇帝驗明他們之間確實沒有私情,二人才奉旨結成正式夫妻。這種遵守名教的立場與行為被作家贊同、提倡。
【沁園春】鐵子探親,為憐鴛侶,罪正奸侯。水冰心俏膽,移花接木,萬回千轉,不肯回頭。兩俠相逢,受恩知報,敢冒嫌疑下榻留。梁間子,見燈花影里,道義綢繆。奸謀,恨卻婚求。用毒計,忠良幸不休。喜救人拚命,將身敢保,舊銜還借,一戰功收。百計千方,反驚奸膽,花燭三番真好逑。封章奏,見人倫義俠,名教風流。[59]
再如《雙魚佩》中,由于柳應龍守身嚴正,不欺暗室,能夠拒絕女子請求約會、建立私情的要求,因而得到上天的垂顧,將其科舉名次由第二十七名提拔為第一名解元。在對恪守、維護名教行為進行褒獎的同時,名教愛情劇對破壞名教的行為則予以嚴厲的指責與批判。如柳應龍的表兄弟奚必學假托花府小姐的名義,偽造私信邀請柳應龍夜晚赴花園約會。他這種不顧禮法、敗壞名教、玷污他人名節的行為是極其惡劣的,因此受到神靈革除功名的處罰。
(末冠帶扮朱衣神上)青桂婆娑玉殿前,廣寒宮里問嬋娟。時人莫道登科易,進退升沉總在天。吾乃朱衣是也。奉帝君之命,柳應龍不赴私約,有功名教,原該中二十七名,今已拔作解元。奚必學下科當中,因他擅寫假書,污人閨門,今已削去桂籍。明早乃下方揭曉之期,天榜先定,不怕只些試官,不在其彀中也。[60]
又如《永團圓》一劇中,江訥欲退蔡家的婚約,就邀請當地一位致仕的年老鄉紳作見證。后來此鄉紳又為此事替江訥向衙門投遞訴狀。不料丑事為當地讀書人所知,于是他們堵住鄉紳,指責他敗壞名教,是衣冠禽獸。書生們的語言雖然不敬,然這也是鄉紳咎由自取。
(小生)請問老先生今日有甚事要見太翁?(付凈)學生有一便民公事,特來面講。(小生)恐怕不是便民,倒是退婚的事。(丑)恐怕還是坑儒的事。(付凈)好笑得緊。學生居鄉,并不與一些閑事,兄輩為何這等唐突?(末上)江家訴狀在此了。(付凈急袖介)(小生、丑嚷介)前日與江家主張退婚,今日又替他投訴狀。蔡兄與汝何仇,必下這等毒手。況你也是名教中人,何苦與銅臭做犬馬。(付凈)這等狂徒,你敢凌虐先達么?(小生、丑)什么先達,你是衣冠禽獸。(各罵介)[61]
冒名頂替當然是無恥的行徑。所以指責冒名頂替為侮辱名教、冒名者為匪類也沒有什么過錯。當然,冒名者尚知羞愧,也可見良心未泯。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改過向善正符合提倡名教的要求。
(外向丑介)近有一種匪類先生,竟辱名教,石兄也聞得么?(丑羞慚勉強介)不曾。(末)我想延師如石兄者,定然不差。(外笑介)我家先生,擇取再三,非假非冒,豈有差錯之理。[62]
維護名教不僅是名教愛情劇的基本要求與重要特點,其實在明清之際,恪守、推崇名教乃是整個國家與社會的普遍性觀念與道德規范要求。
學問之事,要得趣于日用飲食,而有裨于綱常名教。其規模宜宏,操功宜,不從
然處用力,便是假之也,故《論語》首章即拈出“不慍”二字。[63]
甲申以后,士之好名者強與國事,死者先后相望,乾初曰:“非義之義,大人勿為。人之賢不肖,生平具在。故孔子謂未知生焉知死。今人動稱末后一著,遂使奸盜優倡同登節義,濁亂無紀。死節一案,真可痛也?!鼻踔摚从胁谎a名教者。[64]
圣人無不可為之時,不論有道無道,直以綱常名教為己任,撥亂反治為己責。若自己德非圣人,才不足以撥亂反治,只宜遵圣人家法,有道則見以行義,無道則隱以守身,寧跡同沮、溺、丈人之偏,慎無蹈昧于知止之轍。[65]
孫奇逢、黃宗羲、李是明清之際具有全國影響力的、陽明學派最著名的講學大儒。孫奇逢在中原、李
在關中、黃宗羲在江南,三人門生弟子遍天下,可見名教之要求在當日是非常迫切的。
乃以今觀之,則無官不賂遺,而人人皆吏士之為矣;無守不盜竊,而人人皆僮豎之為矣。自其束發讀書之時,所以勸之者,不過所謂“千鐘粟”、“黃金屋”,而一旦服官,即求其所大欲。君臣上下懷利以相接,遂成風流,不可復制。后之為治者,宜何術之操?曰:唯名可以勝之。名之所在,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潔者顯榮于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擯,而怙侈貪得者廢錮于家。即不無一二矯偽之徒,猶愈于肆然而為利者?!赌鲜贰酚性疲骸皾h世士務修身,故忠孝成俗。至于乘軒服冕,非此莫由。晉、宋以來,風衰義缺。”故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節、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義為利,而猶使之以名為利,雖非純王之風,亦可以救積洿之俗矣。[66]
作為清代學術的開山,顧炎武認為要想挽救社會道德敗壞的現實,必須提倡名教。可見在明清之際的墮落現實刺激下,四位最杰出的思想家皆對名教持贊成與肯定態度。不僅是文章,在實際行動中,他們也是名教中的佼佼者。在改朝換代的歷史大變動中,他們皆恪守名教規范,先是與明代末年的邪惡勢力作斗爭,尤其是孫奇逢與黃宗羲更以道義著稱。而在清軍進入中原時,他們又先后舉起武裝反抗的義旗;軍事斗爭失敗后,不是邀名取利,而是竄身于山谷之中,保持高尚的民族氣節,堅決不與清政權合作,真可謂堅守名教的典范。其實清朝統治者盡管對中原人民反抗異族統治的行為大為惱怒,但對反抗者以名教為號召進行的軍事或道德抵抗行為也不得不予以表揚,畢竟他們也需要所謂的忠臣義士來維護自己的統治。
今就有明一代死義死事之臣,博采旁蒐,匯次如左。同死者,各因事附見。其事實繁多及國家興亡所系,或連屬他傳,本末始著,與夫直諫死忠,疏草傳誦人口,概具前帙。至若抒忠勝國,抗命興朝,稽諸前史,例得并書。我太祖、太宗忠厚開基,扶植名教,獎張銓之守義,釋張春而加禮,洪量同天地,大義懸日月,國史所載,煥若丹青。諸臣之遂志成仁,斯為無忝,故備列焉。[67]
與時代相適應的文學作品中,傳統的雅文學詩歌、散文且不必論,即便是在當日被稱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戲曲、小說也處處透露出提倡名教的味道。除名教愛情劇外,在明清之際還出現了大量反映忠奸斗爭、民族戰爭的優秀戲曲作品,如李玉的《清忠譜》、孔尚任的《桃花扇》。在小說領域,與名教愛情劇相對應的才子佳人小說更是以推崇名教為宗旨,如《玉嬌梨》的作者就直接署名為“名教中人”,其思想可通過下面這則材料以見一斑。當然此類小說、戲曲中的名教多與才子風流結合在一起,盡管也具有一定的現實性,但是與思想家的認識相比落后很多,常給人以封建衛道者的印象。
因思《二南》仍在人間,《桃夭》未嘗乏種。第未豎懿形,無從求淑影,因譜茲《好逑》一案,使世知天才佳麗,原有安排,人每自輕,不知消受。惟德流荇菜,方享人生之福;禮正斧柯,始成名教之榮。舍此而登徒窺共柏之情墻,非然而嫫姆擲潘安之果,吾見其不知量,而只自取辱耳。故于歸之徑,周行是正,直御為安。稍涉逶迤,而俠者則避之,義者則辭之,非以之子為不美而不動心,非以家室為不愿而不屬意。所以然者,愛倫常甚于愛美色,重廉恥過于重婚姻。是以恩有為恩,不敢媚恩而辱體;情有為情,何忍恣情以愧心?未嘗不愛,愛之至而敬生焉;未嘗不親,親之極而私絕焉。甚至恭勤飲食如大賓,告誡衾裯為良友,伉儷至此,風斯美矣。此其所以為“好逑”而《詩》獨詠之哉。[68]
明清之際的人們之所以宣揚名教觀念,應該與當日的社會現實密切相關。從萬歷時期開始,整個明王朝開始腐爛潰敗,此時人心道德淪喪得極為嚴重。一般的社會上層人士沉迷于酒色之中,奢侈墮落。官員們為功名利祿,不顧廉恥,投機鉆營,阿諛奉承。至于孔孟所宣揚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早已被拋到一邊。因此有志之士提倡名節,主持清議,以圖挽救道德人心?!吧w明自萬歷以下,朝綱既頹,閹珰日熾。憂時之士,激于濁世,出持清議。東林一唱,四方響應,亦自機運所觸,有不知其然而然者。而東林當時所主持者,其一則曰明是非。”[69]其結果為:
晚明啟、禎之際,忠烈接踵,不得謂非東林講學之效。陳幾亭所謂“上士貞其身,移風易俗”,東林有之。流風未沫,及于清初,如顧亭林之耿介,李二曲之堅卓,其人格之峻,操持之高,皆東林之嗣響也。[70]
如果說明末主要是為忠奸斗爭、區分清流濁流而提倡名節,那么當清兵入關之后,提倡名節的核心就變成堅持民族大義了。在明清易代過程中,不僅戰場上許多將領投敵賣國,如祖大壽、耿精忠、尚可喜、洪承疇、吳三桂等,即連主持名節、負天下重望的許多士林領袖都變節事敵,如清兵南下時開門迎降的錢謙益、王鐸,抵抗不住壓力出仕新朝的吳偉業,真可謂名節掃地。更有甚者,毫無人格可言,農民起義軍來投降起義軍,清兵一到又做清朝的高官,如孫承澤、龔鼎孳,真是遺臭萬年。“王曰:‘爾科道何仍蹈故習,陷害無辜?’給事中龔鼎孳曰:‘馮銓乃黨附魏忠賢作惡之人?!屧唬骸︽芎畏错樝莺钢钯\,竟為北城御史?’王曰:‘此言實否?’鼎孳曰:‘實。豈鼎孳一人,何人不曾歸順,魏征亦曾歸順唐太宗。’王曰:‘人果自立忠貞,然后可以責人。鼎孳自比魏征,以李賊比唐太宗,殊為可恥。此等人何得侈口論人,但縮頸靜坐以免人言可也。此番姑免爾等之罪,如不改悔,定不爾貸?!?a id="w71">[71]因此在這樣的時代,提倡名教或者說名節,是必然而急需的。
社會層面而外,從戲曲來說,通過與《西廂記》《牡丹亭》等真正宣揚男女愛情的劇目相比較,也可以看出名教愛情劇側重于維護名教的一面。在《西廂記》《牡丹亭》等劇中,男女主人公為了愛情都可以勇敢地突破封建婚姻觀的束縛,也對代表封建權威的父母進行了堅決的斗爭。而科舉功名對張生、崔鶯鶯來說,遠沒有愛情來得重要?!澳闩c俺崔相國做女婿,夫榮妻貴,但得一個并頭蓮,索強似狀元及第。”[72]至于其創作思想,也是以對愛情的歌頌、對至情的頌揚為旨歸,“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73]。
名教愛情劇則不然,其男女主人公雖然也一見鐘情,其行為也多有花前月下、約會談情的場面。但男女雙方的行動皆保持在“度”的范圍之內,這個度就是“發乎情,止乎禮義”,絕沒有崔鶯鶯與張生那種私下結為夫妻的舉動。很多劇目甚至出現約會時男女主人公大談禮教這種極煞風景的情況。在愛情遇到父母的阻撓時,女主人公基本都選擇聽從父母之命,所能做的只是暗地里感嘆所適非偶的不幸。雖然個別女主人公與父母進行了抗爭,但抗爭的出發點卻是因為父母要悔婚,毀壞自己的貞節,為了維護“一女不事二夫”的貞節觀念她不得不進行反抗,這與一般意義上的愛情沒有什么關系。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不同之處是,《西廂記》《牡丹亭》一類的愛情劇為了表示愛情的忠貞,都采取一男一女的組合方式,絕對不允許一夫多妻妾現象的存在。而名教愛情劇則不然,一男兩女的組合在劇中不僅極為普遍且被宣揚,個別劇目甚至還是一男三女的婚姻格局。對待功名,名教愛情劇非常在乎,不取得功名對主人公來說絕對是人生的缺憾。劇中不但有大量科舉描寫,而且人生不得意的失落感也是一有機會就要不厭其煩地陳訴一番,許多劇目更是明確地陳述婚宦并重的思想。對功名科舉的重視,對婚姻的渴求使得劇中男主人公的人格要求也因此變得重要起來。維護名教、堅守名節,關心國家、社會大事,與一切邪惡勢力作斗爭,孝敬父母、延續宗族等在名教愛情劇中處處可見??梢赃@么說,與《西廂記》《牡丹亭》等反封建的愛情劇相比,名教愛情劇在愛情描寫方面確實遜色太多,但在反映現實的力度與廣度上,則《西廂記》《牡丹亭》等與之相比卻相差甚遠。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可謂是各有所得吧。
綜上所述,由于明清之際的社會現實急需通過提倡名教來挽救日益墮落的世道人心,挽救國家的危亡,因此“名教”成為當日社會最為流行的話語之一。名教愛情劇不僅產生于這個時代,且本身也以提倡名教為根本性特點,因此用“名教”一詞來概括此類愛情劇是恰當的,也是符合事實的。
(三)名教愛情劇劇目
名教愛情劇作集中收錄于鄭振鐸、吳曉玲先生先后主持整理、出版的《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古本戲曲叢刊三集》《古本戲曲叢刊五集》中。除《古本戲曲叢刊》外,一些戲曲界藏書家如傅惜華、程硯秋先生所藏的劇本,以及一些作家個人文集如《李漁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中也保留著一些名教愛情劇目?,F將本書所用的、收錄于《古本戲曲叢刊》與《李漁全集》中的名教愛情劇目羅列如下。
《古本戲曲叢刊初集》:
第十一函:明周朝俊《紅梅記》。第十二函:明朱期《玉丸記》。
《古本戲曲叢刊二集》:
第三函:明葉憲祖《鸞記》,明周履靖《錦箋記》,明單本《五鬧蕉帕記》。第五函:明玩花主人《妝樓記》。第六函:明□□《西湖記》。第七函:明沈孚中《綰春園》。第八函:明馬佶人(擷花主人)《荷花蕩》,明沈自晉(鞠通生)《望湖亭記》。第九函:明路迪《鴛鴦絳》。第十函:明阮大鋮《春燈謎》《燕子箋》。第十一函:明西湖居士《靈犀錦》《詩賦盟》《明月環》。第十二函:明湖隱居士《金鈿盒》。
《古本戲曲叢刊三集》:
第一函:明史磐《鶼釵記》,明許自昌《靈犀佩》。第二函:明王異《弄珠樓》,明許恒《二奇緣》,明吳炳《綠牡丹》。第三函:明吳炳《情郵記》《畫中人》《西園記》,明王元春《景園記》,明王翃《紅情言》。第四函:明□□《衣珠記》,明□□《吐絨記》,明□□《金花記》,清李玉《永團圓》。第六函:清李玉《意中人》。第七函:清朱佐朝《艷云亭》。第九函:清周坦綸《玉鴛鴦》,清劉方《天馬媒》,清邱園《幻緣箱》。第十一函:清陳二白《稱人心》,清王鑨《秋虎丘》。第十二函:清孫郁(雪厓嘯侶)《雙魚佩》,清采芝客《鴛鴦夢》。
《古本戲曲叢刊五集》:
第二函:清李玉《五高風》,清無名氏《十美圖》。第三函:清丁耀亢《西湖扇》。第四函:清龍燮《江花夢》。第五函:清呂履恒《洛神廟》,清黃鉽《四友堂里言》。第六函:清徐石麒《珊瑚鞭》。第七函:清程瀛鶴《蟾宮操》,清李應桂《梅花詩》《小河洲》。第八函:清汪光被《廣寒香》《芙蓉樓》。第九函:清曹巖《風前月下填詞》。第十函:清無名氏《三鳳緣》。
《李漁全集》:
第四冊:《憐香伴》《風箏誤》《凰求鳳》《蜃中樓》。
上面共列舉筆者閱讀并認定為名教愛情劇的劇目共五十八種。實際現存的、可歸入名教愛情劇的劇目應該還有一些,比如與才子佳人小說《平山冷燕》存在相互影響關系的傳奇劇本《玉尺樓》、與才子佳人小說《錦香亭》存在改編關系的傳奇劇本《錦香亭》等。
[1] (明)霍韜:《渭厓文集》卷三上,廣西師范大學2015年影印本,第547頁。
[2] 《明史》卷七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1887頁。
[3] 《明史》卷七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1888頁。
[4] 《明史》卷七十八,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1904頁。
[5] 《明史》卷八十一,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1972頁。
[6] 《明史》卷七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1887頁。
[7] (明)李清:《三垣筆記》,中華書局1982年標點本,第8頁。
[8] 《明史》卷二百三十六,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6150頁。
[9]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三,《劉宗周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標點本,第440頁。
[10] 《明史》卷三百五,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7819頁。
[11] 《明史》卷二百三十六,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6154頁。
[12] (清)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二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標點本,第821頁。
[13] 《明史》卷二百三十二,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6067頁。
[14] 《明史》卷二百二十四,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5903頁。
[15] 《明史》卷二百三十六,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6161頁。
[16] (清)孫奇逢:《夏峰先生集》卷八,中華書局2004年標點本,第298頁。
[17] (明)王弘撰:《山志》二集卷五,中華書局1999年標點本,第265頁。
[18] 《明史》卷八十九,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2180頁。
[19] (明)李清:《三垣筆記》,中華書局1982年標點本,第13、14頁。
[20] (明)李清:《三垣筆記》,中華書局1982年標點本,第15頁。
[21] 《明史》卷九十三,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2280頁。
[22] (清)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標點本,第732頁。
[23] (清)朱鶴齡:《愚庵小稿》卷十五,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標點本,第333頁。
[24] (清)徐鼒:《小腆紀年附考》卷六,中華書局1957年標點本,第202頁。
[25] 《清史稿》卷一百二十,中華書局1998年標點本,第3479頁。
[26] 《清史稿》卷一百二十,中華書局1998年標點本,第3501頁。
[27] 《清史稿》卷一百二十一,中華書局1998年標點本,第3550頁。
[28] 《明史》卷二百八十二,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7222頁。
[29] (清)彭士望:《樹廬文鈔》卷二《與陳昌允書》,轉引自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45頁。
[30]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4頁。
[31]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7、8頁。
[32] 《明史》卷二百四十三,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6311頁。
[33]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
[34]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53頁。
[35]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21頁。
[36] 《清史稿》卷一百八,中華書局1998年標點本,第3148頁。
[37] (清)陸隴其:《松陽講義》卷一,華夏出版社2013年標點本,第4頁。
[38]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50頁。
[39] (明)李贄:《焚書》卷三,《焚書·續焚書》,中華書局2009年標點本,第98、99頁。
[40] 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肪硭?,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標點本,第187、188頁。
[41]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96頁。
[42] 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肪硎?,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標點本,第710、711頁。
[43]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97頁。
[44]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64頁。
[45]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552頁。
[46]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338頁。
[47]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345、346頁。
[48] (明)徐柯:《一老庵詩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標點本,第99頁。
[49] (清)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標點本,第768頁。
[50] 清)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標點本,第768頁。
[51]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0頁。
[52]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48頁。
[53] (清)孫郁:《雙魚佩》,《凡例記略》,《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影印本。
[54] 黎翔鳳:《管子校注》卷二十二,《山至數》第七十六,中華書局2004年標點本,第1326頁。
[55] (東晉)袁宏:《后漢紀》卷二十六,《兩漢紀》下冊,中華書局2017年標點本,第509頁。
[56] (北宋)曾鞏:《曾鞏集》卷十五,中華書局1984年標點本,第241頁。
[57] 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頁。
[58] (明)沈自晉:《望湖亭》卷下,《古本戲曲叢刊二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55年影印本,第44頁。
[59] (清)李應桂:《小河洲》卷上,《古本戲曲叢刊五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第1頁。
[60] (清)孫郁:《雙魚佩》下卷,《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影印本,第9頁。
[61] (清)李玉:《永團圓》卷上,《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影印本,第34、35頁。
[62] (清)李應桂:《梅花詩》上卷,《古本戲曲叢刊五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第42頁。
[63] (清)孫奇逢:《夏峰先生集》卷十三,中華書局2004年標點本,第553頁。
[64] (清)黃宗羲:《黃梨洲文集》,中華書局2009年標點本,第174頁。
[65] (清)李颙:《二曲集》卷三十九,中華書局1996年標點本,第506頁。
[66] (清)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標點本,第533頁。
[67] 《明史》卷二百八十九,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7408頁。
[68] (清)名教中人:《好逑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標點本,第2頁。
[69]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頁。
[70]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頁。
[71] (清)蔣良騏:《東華錄》卷五,齊魯書社2005年標點本,第74、75頁。
[72] 黃竹三、馮俊杰主編:《六十種曲評注》第九冊,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04頁。
[73] 徐朔方箋校:《詩文》卷三十三,《湯顯祖集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標點本,第15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