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美科幻小說科技倫理研究
- 劉曉華
- 3322字
- 2025-04-24 19:22:39
第一節 兩種文化:科技知識分子與人文知識分子的分裂
“兩種文化”是一個飽受爭議的詞語,這個詞語因一位著名的英國學者C.P.斯諾(C.P.Snow)而廣為人知。20世紀50年代,科學家兼作家C.P.斯諾引發了一場關于人文文化與科學文化之間的大論戰。1956年,他以“兩種文化”為題在《新政治家》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當時并未引起廣泛轟動。三年后,也就是1959年,他又以“兩種文化”為主題在劍橋大學做了一個頗為轟動的瑞德演講(Rede Lecture),并引發了一場影響深遠的大討論,之后,斯諾又將與此有關的一系列演講、報告進行了整理,并結集成書出版了《兩種文化》。
關于“兩種文化”的所指,C.P.斯諾有時候稱為“傳統文化”與“科學文化”,以人文知識分子和科技知識分子為代表,但他更經常的是直接稱為文學知識分子與科學知識分子的對立,簡言之,也就是科學家與文學家的對立。就如我們對C.P.斯諾的介紹,他的身份具有雙重性。他自己也曾說過,就其所受的教育來說,他是一位科學家,而就職業來說他又是一位小說家,因此,C.P.斯諾與科學家和作家都有密切接觸,對他們彼此的生活狀態和思想狀態都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在他看來,這兩個團體中的人,無論是智能、種族、社會出身都相差無幾,但是在思維方式、道德或心理狀態方面卻少有相同之處,即人文學者和科學家之間存在著嚴重的文化割裂,這就是所謂的“斯諾命題”。斯諾認為,19世紀末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在英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人文科學知識分子和科技知識分子及他們代表的文化日益分化,就像兩個星系一樣,彼此隔絕,而這并不利于人類的健康發展?!安环僚e出兩個集團、也即代表著我所命名的‘兩種文化’的形成這一突出事例,來說明人們之間怎樣缺乏交流。其中一個集團有科學家,他們的分量、成就和影響毋庸再加強調。另一個是文學知識分子……科學家和文學家這兩個集團之間很少交往。非但沒有相互同情,還頗有一些敵意?!?a id="w1">[1]如果去讀他的全文,我們就能夠從字里行間中看出他的傾向性,他更為推重的是科學的救世功能,而他更為批判的是文學界對科學的無知、無視以及文學界表現出的“反科學”氛圍。他感到很奇怪的是20世紀的科學很少被吸收到20世紀的藝術之中,他還得出結論說知識分子中特別是文學知識分子都是天生的勒代特派。眾所周知,勒代特(Luddite,又譯勒德分子、路德派等)是指19世紀初以破壞機器等極端方式反對企業主和工業化的人。斯諾認為,很多作家都對工業革命或科技發展排斥,他列舉了一些對科技發展及其引起的生活質變視而不見或以厭惡的態度去認識的作家,魯斯金、威廉·莫里斯、愛默生、勞倫斯以及大多數現代主義作家,等等。在他看來,這些作家無法理解科學家對科技的樂觀精神,而且大都對科技引導的未來持一種悲觀態度,喬治·奧威爾的《1984》則代表了不希望有未來的最強烈的愿望。
C.P.斯諾對于“兩種文化”的劃分過于武斷,對“兩種文化”特點的描述也存在言語偏激之處,而且他在以文學家來例證自己的觀點時,大都局限于20世紀的文學現代主義,我們都知道這些作家由于特殊的時代原因而具有較為明顯的反思科技、批判科技的態度。這些都導致了斯諾對“兩種文化”的論述遭受了很多質疑和批判,其中最著名的反駁,便是劍橋大學批評家F.R.利維斯發表于《泰晤士報·文學副刊》的演講《文學主義與科學主義的對立:誤解和危險》。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斯諾成功地讓大家再次關注到科學與文學的割裂。之所以說是“再次”,正如斯諾所言,關于科學與文學的爭論,他并非開創者。
早在19世紀80年代,就爆發了轟動一時的科學與文化之爭,雙方的核心人物更為有名,一方是堅持進化論的著名生物學家托馬斯·赫胥黎(T.H.Huxley),另一方則是被稱為“維多利亞時代文化使徒”的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這兩位可說分別是19世紀科學界和文學界的代表人物,同時,他們二人也是朋友。1869年,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Culture and Anarchy)中,馬修·阿諾德曾批判了庸俗主義那種自動化的、缺乏思考的態度,捍衛了傳統教育的價值。1880年,托馬斯·赫胥黎在伯明翰做了一個題為“科學與文化”的演講,其間他批評了自己的朋友馬修·阿諾德。[2]馬修·阿諾德認為,文化的實質就是對生活的評論,而文學包含著足以構成這種評論的全部素材。針對這一觀點,托馬斯·赫胥黎提出了反駁,他認為,時代已經改變,在自己的時代,自然科學知識已經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影響了人們的人生觀和宇宙觀,因此,為了適應時代變化并促進工業和商業的發展,應該積極在普通教育中引入科學教育,而文學將不可避免地被科學所取代。為此,他毫不留情地批評了當時的一種論調:“我們常常聽到人們說,自然科學研究沒有資格被授予文化的稱呼;說什么它不涉及生活中那些比較重要的問題;還說什么更糟的是,長期從事科學研究,在運用科學方法去探究一切真理時,就會導致一種狹隘和偏執的信念?!?a id="w3">[3]盡管托馬斯·赫胥黎在文中也強調了單純的科學教育與單純的文學教育都會造成理智的扭曲[4],但他推崇科學而輕視文學的論調還是遭到了大詩人兼批評家馬修·阿諾德的批判。馬修·阿諾德于1882年在劍橋作了題為“文學與科學”的演講,堅決捍衛人文教育的地位。當然,不僅在C.P.斯諾之前就有人已經圍繞著這兩種文化的差異發起爭論,在斯諾之后,這種爭論也并沒有停止。20世紀90年代,美國的大學里也曾發生過“科學戰爭”,圍繞著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的范式差異而展開過爭論。[5]
為什么長久以來科學與文學之間如此隔膜,這是有原因的?!皟煞N文化”,或者用斯諾后來的修正用語“子文化”(sub-culture),它們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它們遵循不同的方法,達到不同的結果。然而,它們又的確存在著根本相同的功用。法國的文學家和哲學家讓-雅克·盧梭曾從負面效應角度將科學與藝術放在了一個戰壕里,并將二者置于了道德的對立面,認為隨著科學和藝術的興起,德行便會淪落。盧梭撰寫的論文《論科學與藝術的復興是否有助于使風俗日趨淳樸》曾在法國第戎科學院1749年舉辦的有獎征文競賽中被評為最佳,獲得了一枚價值30皮斯托爾的金質獎章。1751年,當這篇文章被公開發表之后,一下子使盧梭從默默無聞到一夜成名,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引發了持續一年多的大論戰。究其原因,該論文發表了一種違背社會風氣的論調。眾所周知,18世紀正是歐洲的啟蒙主義盛行時期,而科學理性和文學藝術都是啟蒙思想家借以去啟蒙心智、驅逐蒙昧的手段。盧梭認為:“身體的需要是構成社會的基礎,而精神的需要則是點綴社會的飾物?!?a id="w6">[6]科學和藝術便是為了滿足人們的精神需要,使人們變成文明人。盧梭認為科學和藝術產生于閑逸,又反過來助長了閑逸。出于實用主義的目的,盧梭認為科學和藝術無助于士兵勇敢,無助于道德提升,無助于讓人變得崇高、正直、謙和。他認為,“科學和藝術的進步沒有給我們真正的福祉增添任何東西”,而且還“敗壞了我們的風俗,而風俗的敗壞又損害了我們的審美觀的純潔性”。[7]這是一種比較悲觀的極端觀點,當然也存在偏頗,難以得到眾人的持續贊同。
從積極的觀點來看,科學與文學是描述世界真相的兩種不同方式??茖W與文學具有共同的源頭,也都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去通達真善美。關于文學的真善美維度,已經成為一種共識而無須論述,但人們總是習慣于強調自然科學求“真”的維度而常常忽略其“善”與“美”的維度。關于科學的道德維度,曾經一度被排斥于科學之外而如今正在日益被強調。關于科學之美,英國哲學家羅素說過:“數學,如果正確地看它,不但擁有真理,而且也具有至高的美,正象雕刻的美,是一種冷而嚴肅的美。”[8]在美國科幻大師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科幻小說中,當哈里·謝頓等數學家和心理史學家在研究模型時,他們發現一個模型有一處非常難看,與整體不協調,經過認真研究之后發現,正是這一處不美的地方存在著錯誤,而當他們做出了正確的模型之后,它是那么完美,那么協調。
“科學……像文學,是多種不同和沖突的聲音之間的持續對話,從未有人完全正確抑或完全錯誤,然而一種平穩的對話永遠是暫時的、個人的和鮮活的?!?a id="w9">[9]這句話出自同時兼具科學家與文學家雙重身份的格里高利·本福德(Gregory Benford)的文章,他是世界著名的物理學家和天文學家,同時寫作科幻小說。該篇文章1982年2月發表于《阿西莫夫科幻小說雜志》(Asimov’s Sencice Fiction),文章名為“為什么文學中的科學如此之少”。為什么文學中的科學如此之少?這的確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