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文學研究的現代范式:以批評話語為中心的考察(1870—1930)
- 張宏輝
- 3122字
- 2025-04-24 20:26:02
一 韋勒克“文學研究”觀的中西普適性
在1949年出版的《文學理論》中,韋勒克將“文學研究”(Literary scholarship)定義為“應該說是一門知識或學問”,即“研究者必須將他的文學經驗轉化成知性的(intellectual)形式。并且只有將它同化成首尾一貫的合理的體系,它才能成為一種知識”,也就是說文學研究是關于文學的“一個不斷發展的知識、識見和判斷的體系”。[1]進而他從便于可能開展系統、整體的文學研究工作出發,認為文學研究包括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文學史三個中心學科結構領域或三大方法論分支。按韋勒克的界定,“文學理論”是指“對文學的原理、文學的范疇和判斷標準等類問題的研究”,即有關文學的基本原理建構或共時性規律探究,包括“文學批評理論”和“文學史的理論”;“文學批評”是指對具體文學創作及作品的個別的、孤立的靜態式研究,即把具體文學活動當作與研究者當下共時的存在,而對之做與當下切身相關的共時性或同時性評析和理解;“文學史”則是把具體文學作品排成依年代次序出現的序列,并將之作為歷史過程的組成部分而之做的編年系列的、動態式研究,即把具體文學活動當作與過去歷史時序相關的存在,而對之做與過去歷史緊密相關的、歷史性或歷時性的知識審視。[2]盡管韋勒克上述“文學研究”觀是針對其當時(即20世紀中、上葉)周遭的文學研究及批評現狀而提出的,透露出一種特定的時代知識取向和個人及其學派的主觀訴求,即努力挑戰與反擊一切“非文學主義”觀點、傳統實證主義和印象主義學風,“綜合式繼承”俄國形式主義、布拉格學派、英美“新批評”三個學派理論觀點,以知識界定的方式堅決捍衛文學的“文學性”、內在本質及價值,強調文學的內部研究,追求對文學研究的新的科學化、學理化、體系化建設,[3]然而實際上這一取向與訴求卻也正是對這個“文學研究”觀提出前大半多個世紀期間,即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葉西方歐美文學研究主流趨勢的客觀總結,因此韋勒克的“文學研究”及其學科體系架構觀可以說是對西方現代時期文學研究活動的知識及學術體系的一個確切反映。
也許是由于“東學西學,道術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的緣故,韋勒克“文學研究”及其學科體系架構觀同樣也可為19世紀末葉至20世紀初葉中國文學研究客觀態勢所印證,同樣可用以切實指涉這個時期中國文學研究活動的知識及學術體系。下面對此作些說明。
自然,在韋勒克及沃倫的《文學理論》被譯介進中國前,20世紀中、上葉的中國本土學人并沒有類似于韋氏這樣獨立、嚴整、簡明而系統的“文學研究”學科觀及分類體系架構意識。在這個時期主要以教科書形式出版的各類以“文學理論”“文學概論”“文學通論”“文學原理”或“文學入門”為名的專著與譯著,也許由于主要不是用于“正式高校”的學問研究,而是用于“一般沒有條件更多開設研究式課程”的“那些小規模的‘大學’、專科學校以及大學預科和高中”的普及性課堂講授[4]的原因,基本上都只涉及對文學基本原理、基本概念與知識的一般性交代,而不像韋氏《文學理論》那樣首先就超出文學基本原理知識范圍,獨辟專章區分“文學”與“文學研究”,并從總體上對“文學研究”基本內涵及其所含的幾個平行的分支門類作出界定;大多著述在談到類似“文學研究”這種原理性話題時,都只是混雜著“文學”的基本話題而一味地、著重地談“文學批評”,如1925年出版的由汪馥泉所譯的日本本間久雄《文學概論》、1931年版的曹百川《文學概論》、1933年版的夏炎德《文藝通論》、1946年版的林煥平《文學論教程》等,而1935年版的陳君冶《新文學概論講話》雖然在“文藝批評”專章之外,還專章談及“文學史方法”,但仍與其他著述一樣缺乏獨立、嚴整、系統的“文學研究”學科意識;雖然也有著述辟出專章談“文學研究”,但內中涉及的卻只是文學研究主體當具有的認知觀和基本立場、素養、知識,以及當研究文學哪些方面等內容,仍然混雜在“文學”的基本話題中,不具有一種獨立、完整、總體意義的“文學研究”學科建構觀,如1933年版的張希之《文學概論》、1948年版的張夢麟《文學淺說》。[5]
但是,倘若我們跳出當時學人的這類專著與譯著的局狹性言述框架,而審視19世紀末葉至20世紀初葉整個中國的文學教育與文學研究實踐大潮,就會發現這個時期的中國,文學研究有一個簡明而宏大寬闊的主流走勢,即努力脫棄與突破傳統非文學性的文學觀(一種依附于經學政教話語的雜文學觀、泛文學觀),從零散、經驗印象及直觀感悟式的評點式研究的衰敗中尋求研究領域及方法的新變與拓展,強調一種內含啟蒙敘事及啟蒙訴求的純文學和俗文學觀,追求文學研究從傳統的一般文化論述中獨立出來,而獲得科學化、專科化、體系化的建設發展,即追求從傳統“文論”中嬗變而實現“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文學史”等分途研治局面。顯然,這個主流走勢碰巧與前文提及的這個時期西方的文學研究趨勢有相似之象。當然,在這種碰巧相似的背后,中西這個時期簡明而宏闊的文學研究主流態勢之間存在巨大的異質性,這主要是指:兩者的生成背景、深層原因和各自背靠的知識話語框架、學理資源及價值譜系與訴求,都有著根本分別;如果說在西方,其主流態勢更多地源自一種學派間的分歧與爭斗,顯示的是文學學科的繁復、創新及發展,那么在中國,其主流態勢則更多源自一種知識文化活動整體的自覺的時代斷裂及轉進意識,顯示的是文學學科的在世紀之交的初創。而也許正是由于處在這種時代整體斷裂轉進及文學學科初創階段,19世紀末葉至20世紀初葉中國的文學研究活動,在那類似同時期西方一樣的簡明而宏闊的主流涌蕩態勢中,其文學學科內部知識學術體系的分支架構卻并不是那么簡明,反而總體涵蓋性較差而顯得枝蔓駁雜。這無論是從這個時期中國分科設學的大學堂教育規制中“文學”專科(即文學門目、文學系別)的分支學科規劃及專業科目(課程)設置情況方面——以從1903年清廷頒行《奏定大學堂章程》(即“癸卯學制”,一種初步的現代學制),到1912—1913年教育部公布推行《大學令》《大學規程》(一種正式的現代學制的開始),再到北京大學自1919年“廢門改系”開始的多次大規模國文系課程設置調整,為一條中心演進線索——還是從北京大學國文門研究所和國學門研究所、清華國學研究院等有關研究機構及眾多研究人員的文學專業研究實踐方向及成果方面,都可得到明證。[6]
然而,對于這個時期中國斑駁紛繁的文學學科架構形態,我們仍然可以基于韋勒克的“文學研究”學科體系架構觀來進行歸整合并。具體地說,在自19世紀末葉至20世紀初葉中國各種各樣的文學專業課程教育和文學知識研究實踐中,像“文學研究法”“古人論文要言”(原理部分)、“文學概論”“美學概論”“文學”等科目或課程,以及像文藝學、文藝美學、文學批評學(文學批評原理)、文學史學(文學史理論)、民間文學(俗文學)原理、文學理論史、比較文學原理等研究,大致可歸屬于“文學理論”學科一支;像對古代文學、近代文學、新文學、民間文學(俗文學)、外國文學等作家作品的各種批評式的研究,大致可歸屬于“文學批評”學科一支;而像“歷代文章流別”“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周秦傳記雜史·周秦諸子”“古人論文要言”(作家作品部分)、各類“中國文學史”“外國文學史”“文學史概要”“詩文名著選”“外國文學書之選讀”等陣營更為龐大的科目或課程,以及像古代文學史、近代文學史、新文學史、民間文學(俗文學)史、外國文學史、文學批評史、各類文學史學史等研究,則大致可歸屬于“文學史”學科一支。[7]
總之,韋勒克的“文學研究”及其學科體系架構觀具有相當的中西普適性和有效性,它既是對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葉西方文學研究學科主流趨勢和文學研究知識及學術分類體系的一個自覺總結和確切反映,也可被同個時期中國文學研究學科客觀態勢所印證,同樣可以用以切實指涉這個時期中國文學研究活動的知識及學術分類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