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文本”釋義
研究當代文本詩學,首先需要弄清幾個關鍵問題。什么是文本?什么是文本詩學?文本詩學對于文學有何意義?這些問題的解決既是理論研究的基礎,也是理論研究的起點。
一 何謂“文本”
這是一個含義頗為復雜的問題。從詞源學上看,“它的詞根texere表示編織的東西,如在紡織品(textile)一詞中;還表示制造的東西,如在‘建筑師’(architect)一類的詞中”(霍蘭德);但在一般意義上認為“文本就是由書寫而固定下來的語言”(利科)。從語言學角度看,杜克羅和托多洛夫主編的《語言科學百科辭典》的解釋是,“文本的概念與句子(或分句,單位語符列等)的概念不屬于同一層次;因此,文本應與幾個句子組成的印刷排版單位的段落相區別。文本可以是一個句子也可以是整本書,它的定義在于它的自足與封閉(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說,某些文本不是‘關閉完成’的);它構成一種與語言學不同但有聯系的體系”,“一個文本的語義與話語范疇所提出的問題,應在文本各自的上下文中進行研究”。[14]結合自己的體會,托多洛夫重述了上述認識:“文本既可相當于一個句子,又可相當于整個一本書;它是按照自主性和封閉性規定的……它構成了一個系統,這個系統不應等同于語言系統但又必與其相關:這種相關既是鄰近性關系,又是類似性關系。”[15]還有論者認為:“文本指的是文本表層結構,即作品‘可見、可感’的一面,因此對文本的分析可以從語音結構、敘事句法和語言功能等三個層面展開;從符號學角度看,文本表示以一種符碼或一套符碼通過某種媒介從發話人傳遞到接受者那里的一套記號。這樣一套記號的接受者把它們作為一個文本來理會,并根據這種或這套可以獲得合適的代碼著手解釋它們。”[16]后結構主義者克里斯特娃則主張:“我們將文本定義如下:一個超越語言的工具,它通過使用一種通訊性的言辭來重新分配語言的秩序,目的在于直接地傳遞信息,這些言辭是與那些先于其而存在的和與其并存的言辭相互聯系的。”[17]而在當代有些批評家那里,文本則超出了語言學界限,既可以用于電影、音樂、繪畫等藝術種類,“也可以指一切具有語言——符號性質的構成物,如服裝、飲食、儀式乃至于歷史等等”[18]。法國現象學符號理論家讓-克羅德·高概更是將文本歸結為一種表達方式:“說文本分析的時候,應該把文本理解成一個社會中可以找到的任何的一種表達方式。它可以是某些書寫的、人們通常稱作文本的東西,也可以是廣告或某一位宗教人士或政界人物所做的口頭講話,這些都是文本。它可以是訴諸視覺的比如廣告畫。也就是說,實際上是一個社會使用的旨在介紹自己或使每個人在面對公眾的形式下借以認識自己的表達方式。”[19]由此可以認識到,文本范疇含義復雜,新批評理論將其視為特殊的語言表意結構,符號理論認為它是超越語言的符號體系,后結構主義則認為文本是文章的馬賽克,具有互文性,而當代批評家更是將其含義無限擴大,認為生活中具有表意功能的語言符號以及類語言符號都可視為文本。
國內學者對此也有不同的認識,“text”一詞最早引起國人重視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一般將其直譯為“本文”——指作品存在形態本身,也有人譯為“文本”。后來,國內學者在該詞的譯介方面達成共識,將其一律翻譯為“文本”,以與“作品”概念相區別。王一川先生的解釋是:“文本,顧名思義,就是指‘本來’或‘原本’意義上的、仿佛未經過任何人闡釋的對象,它的意義總是有待于闡釋的、向讀者開放的。”[20]以此為據,王先生認為文本必然具有具體可感的形式,其釋義方式必然與語言學解讀模式相關,對其意義的理解必須聯系不同語境展開,其意義不可能是唯一的。方漢文先生的理解是:“英文中的‘text’本義含有‘正文’‘課文’‘經文’等內容,其基本意義是指作者的原文。這個詞本是文學中一個普通的詞匯,通常用來指作品或作品的片段。但是,在當代西方文學理論中,文本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成為一個與原詞不同而又意義廣泛的術語,文本的意向性與原有的文學作品的意義之間也不同了。”[21]方先生的意思是“文本”是當代西方文論的一個專用術語,它已脫離了最初含義。從方先生接下來的論述中可以得出,他認為“文本”在不同學派中所指含義并非完全一致。但從總體而言,“文本”一詞強調作品本身的中心地位。馮壽農先生將其解釋為:“‘文本’顧名思義就是以文為本,與‘人本’相對而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新小說派和荒誕派戲劇取消主要人物,取消心理描寫,取消主要情節,六十年代結構主義批評宣稱‘作者死了’,文學的確不再是‘人學’了,不再‘以人為本’了,文學真正回到了它的本體,它的本真——‘以文為本’了,文學批評轉向內部,就是轉向文本,回歸本體,其實,人的存在本身也不過是文本的一種形式。”[22]馮先生的用意顯而易見,“文本”即為以文為本,以此區別于先前的以人為本,這體現了西方人對文學的一種新的認識。而黃鳴奮先生則認為:“在詞源學的意義上,‘文本’(text)一詞來自意為‘編織’(weaving)的另一個詞。”[23]在此基礎上,黃先生對其含義做了進一步分析:“如果我們將‘文’理解為某種信息、將‘本’理解為某種載體的話,那么,‘文本’作為一個范疇是多意的,因為信息的范圍可大可小,載體的類型多種多樣。不過,如果著眼于信息編碼技術的話,我們可將文本區分為三種類型:一是體語文本,即用體態語言編碼,通過軀體顯現的文本;二是物語文本,即訴諸通信工具,通過一定的物體來顯現的文本(如實物信等);三是口語文本,即訴諸人所特有的第二信號系統,通過特化的語言符號來顯現的文本。以上所說的文本都是外顯的。”[24]除此之外,還有內隱的“心理文本”。在黃先生看來,“文本”就是運用一定媒介編織而成的“織體”,“文學文本”就是以語言文字為媒介創造出的語言織體,通常所說的“文本”主要是指“文學文本”。以上四位先生的分析代表了目前國內學者對“文本”范疇的認識,毫無疑問,他們的理解存在著較大的差異。這種狀況,一方面說明了“文本”概念是一個運用廣泛的范疇,正因為如此,其含義才會無限膨脹,造成人云亦云的弊端;另一方面也意味著要想對“文本”問題進行深入研究,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梳理、厘定其含義。綜合國內外學者的論述,在筆者看來,概括地說,文本含義應包含以下幾個要點:第一,文本是一個現當代文論概念,對其解釋必受語言學模式影響,新的語言學理論的出現會改變人對文本含義的理解。第二,文本作為一種客觀物質存在“織體”,具有“詞語”的類似存在方式。從結構上看,詞語具有能指、所指之別,文本也包含類似的二重組合,“能指”是其語音、句法、結構,“所指”是其隱而不露的意指思想。第三,文本意指思想不是自明的,其意義生成方式多種多樣,意義效果因方法、立場的不同而有所區別。我們就是在這一較為寬泛的意義上使用該范疇的,其使用范圍為文學活動中與文本相關的理論與學派。
二 何謂“文本理論(文本詩學)”
這也是一個眾說紛紜的問題。A.布洛克和Q.斯塔里布拉斯合編的《方塔那現代思想辭典》的解釋是:“文本理論(Theory of Text),這個術語為德國批評家馬克斯·本斯和另一些批評家所運用,用來表示對‘文本’的‘科學的’分析——他們所以選擇這個術語,是想背離‘文學’或‘詩歌’這樣的術語中所蘊涵的價值判斷——這種分析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諸如文體統計學這類數學方法進行的。這種觀點強調了文本分析的科學性與文本的內在自律性,較為符合二十世紀前半葉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和結構主義文論的文學觀念。”[25]這是所見到的有關“文本理論”的最早論述。眾所周知,羅蘭·巴特曾為法國《世界大百科全書》撰寫過“文本理論”條目,提出了全新的文本觀。巴特首先將“文本”與“作品”加以區別,認為“作品是一個數量概念,是一個實體;而文本是一個質量概念,是一個場。……文本探討的不是語句,不是意義,而是表述,是意義生產過程。更確切地說,文本理論研究主體是如何在運用語言進行工作的”[26]。也就是說,文本理論研究的重點是文本的意義生成過程,文本是全新的,文本是變動不居的。該學說從根本上實現了對早期文本觀念的顛覆,它的任務不再像早期理論那樣妄圖通過作品客觀機制建立文本“科學”,而在于打破語言中心論和邏各斯嚴密控制,從而真正實現哲學、科學、文學、歷史諸學科的融會貫通,以發散性思維和多重邏輯取代“我思故我在”的理性邏輯。因此,從這一角度而言,文本理論強調主體與社會歷史性,為后起文論的發展開辟了新的途徑。而這一點在解構主義文論、“西馬”文論中都有突出的表現。上述兩種文本觀念很有代表性,分別在20世紀前期和后期占據主導地位,并影響了當時的其他理論。
本書中提及的“文本理論”,含義較為寬泛,這不僅因為從最寬泛的意義上使用了該概念,而且在用法上也需要進一步說明。就前者而言,“文本理論”主要指以文學文本為研究對象的西方文藝理論派別及其理論主張,它幾乎囊括了西方各派理論,包括俄國形式主義文論、新批評文論、結構主義文論、解構主義文論、現象學文論,甚至包括“西馬”理論中的部分觀點。盡管這些派別理論觀點差別很大,甚至相互抵觸、沖突,然而它們卻共同堅持了一點,那就是對文學現象的分析應以文本為主,作品的語言存在是進行其他各種闡釋的基礎和前提。在這方面,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功不可沒,率先提出了文學研究的重點是“文學性”,而不是作品的外部世界;該文論以“陌生化”理論為依據分析了各種創作技巧,自覺將文學研究的重點轉向作品自身。這樣文學研究就擺脫了作者對作品的控制和壟斷,作者意圖不再是作品意義之源和作品分析的重點,作品意義是開放的和多重的;作品的構成媒介是語言,作品是一個語言存在物,語言修辭分析、結構分析在作品研究中被廣泛征用,語言被賦予極高地位。這一做法從根本上實現了文學觀念的轉變,由過去重視作者轉向關注作品本身,文本分析成為主要的文學研究方法。俄國形式主義之后的新批評、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文論的這種傾向都十分明顯,伊格爾頓和詹姆遜的“文本與意識形態”分析也具有這一特點。因此,衡量文學文本理論的標準是:第一,是否堅持以作品本身為研究的重點,更關注作品自身意義的生成,放逐作者的決定地位;第二,是否將作品視為一個語言構成物,多層次、多角度地運用語言學方法研究作品。只要堅持了上述兩點,即使在其理論中沒有明確提出“文本”主張、沒有出現“文本”字眼,我們也將其視為文本理論。
還須進一步說明的是,本書中經常出現的“文本分析”(textual analysis)不同于傳統的“文本批評”(textual criticism)。前者以語言學方法為基礎展開對作品本身意義的闡釋與論述,是“文本理論”觀念在實踐中的具體運用;而后者則主要是一種編輯校對方法,希普萊主編的《世界文學術語辭典:形式、技巧與批評》對此解釋是:“文本批評:旨在從手稿的依據重新構成作品的原文,并將這些依據提供給具有批評眼光的讀者,以便使讀者能隨處判斷出原文的依據以及編輯對此依據判斷的正確性。”[27]“文本分析”是在“文本理論”指導下的文學批評方式,而“文本批評”則是一種傳統的具有“考據”特點的文學研究方法。
另一方面,還需注意的是,本書中的“文本理論”研究重點是有所側重的,它是有關“文本”的理論研究。這不是在一般意義上分析具體文本或文學現象,做一種感性、印象式的描述;而是對文本研究中的關鍵問題進行理論梳理和理論分析,以期從理論上把握文本與語言、文本與結構、文本與互文本、文本與社會及意識形態之間的復雜關系。本書試圖將對上述問題的理論剖析與文本理論產生、發展的歷史進程有機結合起來,在歷史與邏輯的統一中公正地、客觀地、全面地理解文本及文本理論,構建科學的文本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