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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語言學轉向視野中的當代文學文本詩學

在漫長的文藝理論發展史中,就總體而言,古典文論側重探究作者的主導地位及作品傳意的社會效果,而現當代文論則將關注的中心定位為作品自身的客觀存在方式及意義的生成功能。“文本”理論作為一種后起的文學觀念,典型地體現了現當代文論的特點。所謂“文本”理論,就是圍繞作品集中探討文學本質及文學活動規律的各種理論的統稱,是一種貫穿20世紀始終并影響深遠的研究傾向。探究起來,文本理論的興盛和發展與20世紀初人文科學領域出現的語言學轉向有著直接聯系,而文學批評實踐中涌動的闡釋學思潮也暗中推動了該理論的發展,這兩者的交織融合促成文本理論的盛行。文本觀念一經形成,就會滲透到文學活動的方方面面,產生這樣那樣的影響。

對于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的發展走向,國內外學者達成了共識。他們都認為西方文論的發展大致經歷了由作者—作品(文本)—讀者的過程,目前正出現一種綜合態勢。英國著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綜述為:“全神貫注于作者階段(浪漫主義和19世紀);絕對關心作品階段(新批評);以及近年來注意力顯著轉向讀者階段。”[1]國內學者朱立元對此也有同感:西方美學的研究重點,在20世紀發生了兩次歷史性轉移。第一次是從重點研究藝術家和創作轉移到重點研究作品文本,第二次則是從重點研究文本轉移到重點研究讀者和接受。[2]20世紀以前,特別是浪漫主義興盛時期,情感論、才性論、天才論、想象問題、靈感問題是文論研究的重點,這些理論的共同特點是強調作者在文學活動中的決定作用,作者是作品的“父親”,其他因素都受到作者的控制和壟斷性制約;但同時也都忽略了對作品本身特質和讀者重要性的研究。20世紀初,從俄國形式主義開始,則從根本上扭轉了這一研究方向,開始立足于“文學性”,探尋文學作品自身特點。國內學者張冰論述過俄國形式主義這種開風氣之先的作用:“美在形式主義者手中,再不是虛無縹緲不可捉摸不可把握的,再不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再不是詩人或作家一種神秘主義的主觀命意,而是一種可視可感的物質實體。俄國形式主義的這樣一種轉向,代表了20世紀美學發展的最新趨向,是20世紀西方美學哲學重要流向的一個標志。”[3]而比其稍晚的現象學文論則表現出對讀者閱讀地位少有的關注。

文學理論之所以關注作品本身,這有多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對此前理論界忽視作品研究的反撥與矯正。因為文學要想具有科學形態,就必須對其客觀存在做出科學解釋,并弄清自身的構成與規律。“我們和象征派之間發生了沖突,目的是要從他們手中奪回詩學,使詩學擺脫他們的美學和哲學主觀主義理論,使詩學重新回到科學地研究事實的道路上來。”[4]另一方面,是語言學研究方法的影響。西方哲學的發展大致經歷了兩次大的轉型。古希臘、羅馬哲學追尋人的本體存在,探討人的本質為何、宇宙為何等形而上的問題,是一種本體論哲學,柏拉圖為其代表。但文藝復興以后,特別是啟蒙運動以來,哲學研究的重點卻有了明顯變化。哲學不再研究抽象的人的本質、世界的本原,而是轉向對主體認知能力的探討,特別是研究人的認知心理結構和認識能力問題,是一種鮮明的認識論哲學,康德是這一研究轉向的先驅和集大成者。19世紀末20世紀初,哲學關注的重心再次發生轉移,主體如何獲取知識、世界怎樣向人展開、意義如何得以生成諸問題備受關注,語言哲學顯赫一時,這就是所謂的“語言論轉向”。細究起來,“語言論轉向”這一說法是由柏格曼首次提出的,他以此概括西方20世紀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普遍關注語言、運用語言學方法闡釋人文學科問題的潮流與趨勢。“所有的語言論哲學家,都通過敘述確切的語言來敘述世界。這是語言論轉向,是日常語言哲學家和理想語言哲學家共同一致的關于方法的基本出發點。”[5]西方學者對此也有清醒認識,伽達默爾論語言在20世紀的影響時說:“毫無疑問,語言問題已經在20世紀的哲學中獲得了一種中心地位。”[6]伊格爾頓更是認為:“語言,連同它的問題、秘密和含義,已經成為20世紀知識生活的范型與專注的對象。”[7]然而,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有多少學者研究語言學及其相關問題,取得了多少矚目的成果,而在于他們駕輕就熟自覺地運用語言學方法去解釋其他人文學科,因其角度的別樣而發現了許多被歷史和傳統遮蔽了的問題,因此而具有了研究方法上的“轉向”之意。語言學是20世紀的“顯學”,其研究方法已滲透到人文科學研究的各個領域,這是不爭的事實。在受到語言哲學影響的諸理論派別中,結構主義勢頭最猛,它已將這一方式應用于人類學、歷史學、社會學、藝術學的各個領域,并取得了突出的研究成果。“語言學已經躍居西方人文科學的領導地位,這門科學的高度理論性使它成為任何認識論思考的出發點……語言學為人們提供了一種關于人類現實的符號學的描述模式和說明模式。”[8]

語言學和語言哲學對文本理論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文本本身就是一個由各類詞語按照一定規律編織而成的語言復合體,對其分析、研究必然涉及語言問題和語言學方法。語言學的這種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從直接的較淺顯層次而言,語言學的興起引起了研究者對文本語言乃至表達技巧的重視,將文論研究核心定位在語言織體本身及其組合規律上。在這方面,俄國形式主義文論是其先行者,也是直接受益者。“而奧波亞茲美學家則把美的來源,歸諸作品本身,既不是來自象征主義的‘自然’,也不是黑格爾的‘理念’及康德的‘本體界’,從而把美學的發生學基礎,牢牢地奠定在世俗的語言基礎之上。”[9]雖然大多數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并沒有直接受到西方語言哲學的影響,他們的理論主張也不是依據語言學原理提出的,但他們普遍從創作實踐出發,意識到了語言創新的重要性,為初登文壇的未來派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持與幫助。“俄國形式主義對未來派實驗詩所做的辯護,是以語言(詞)為基礎的,運用所謂解剖學手法,將語詞分為語音、語義和字形三個要素,以語義為中心,向兩邊衍射演化出來的。他們把詩的審美空間視為由三個向度組成。”[10]這三個向度就是每一個語詞都涉及的音響、含義和存在樣式等語言學成分。在這種共識基礎上,什克洛夫斯基首先提出了“陌生化”理論,其后的理論家以此為指導,對詩歌的虛指性與隱喻等語言表達技巧問題展開了研討與分析,極大地促進了文本分析批評方法的發展。新批評理論的產生及發展與俄國形式主義有著類似的經歷,它也是立足實踐,反對當時占主導地位的傳記批評、道德批評和社會歷史批評,自覺維護文學本體的語言特質,探討文本的有機統一性及文本自身包含的張力、悖論、反諷、含混等語言學因素。

從較深層次上講(這也是更為重要、更為內在的),語言學研究方法對文本研究很有啟發。索緒爾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一個結構系統,語言能指本身與指稱對象之間并沒有必然聯系,能指與所指關系是任意的、約定俗成的;語言本身是一個具有層級區別的邏輯結構體系,語言的意義產生于能指層面與所指層面體系內部存在的區別與差異;語言區別于言語,具有轉換生成功能。上述認識促發了人文科學研究的革命,結構主義方法風行一時。對于結構主義方法論的核心,國內學者李幼蒸的解釋是:“作為一個整體的對象是由諸成分組成的,這些成分之間關系的綜合就是結構;重要的是結構的整體性,作為組成部分的個體并沒有獨立的個別屬性,一切個體的性質都由整體的結構關系決定,因而個體只被看作整體結構中的諸‘節點’,它們只能起傳遞‘結構力’的作用。根據這種觀點可以說,世界不是由‘事物’組成的,而是由‘關系’組成的,事物只不過是關系的支撐點。”[11]在文藝批評領域,羅蘭·巴特、托多洛夫等人自覺運用語言學方法探究文藝問題,他們認為作為語言構成物的文學作品本身也是一個語言系統,它也應存在著類似語詞能指與所指之間的結構關系,科學的文藝理論就應該探討這一結構與文本構成的敘事語法,結構主義文論就是在這種認識的影響下形成的。在談到結構主義文論注重文本研究時,托多洛夫評論道:“(結構主義文論)對文學的形式主義研究功不可沒(現代詩學發端于該研究),它是文學系統、作品系統之研究。因此文學是一種把注意力引向其自身的、‘本身具有目的’的系統語言。”[12]

結構語言學方法對文藝研究的影響是巨大的,其本身的缺憾也直接遺傳給了文藝研究,其注重整體性、結構性、宏觀性的特點使得文論家常常忽視了單個作品和讀者個體體驗的存在,使得結構主義文論成了一種脫離實踐的理想邏輯論證。“人們本來應該認識到,總體語言學研究必須把兩種角度結合起來,但是為了給語言學建立一種更牢固、更有效的基礎,人們常常預先忽略掉了歷時性的角度。結構主義在整體上必須是共時性的;它所關注的是人為條件和非歷史條件下的特定系統和結構,它要想對現存的語言作用加以解釋,就必須忽略它得以產生的系統和結構。”[13]事實的發展并未如斯特羅克所言,結構主義研究雖然忽略了歷史的維度,但在運用這一方法研究現實的文學文本時,并沒有立足文本自身的獨特性,忘掉那套共時的、抽象的結構與體系,因此結構主義研究脫離了具體文本,抽象而枯燥。解鈴還須系鈴人,20世紀60年代興起的解構主義思潮從結構主義內部發起了對結構的顛覆,它們立足語言學領域,從理論上論證了穩固結構的不可能,從而挖空了結構大廈的“根基”。德里達的“延異”觀認為能指和所指的區分是無限的,意義處于無限延宕的網絡中,我們只能描述意義延宕的“蹤跡”,卻不能把握其穩固、永恒的含義。德曼則認為修辭性是語言的根本特性,人、語言、現實世界的關系是分裂的,語言具有自身內在結構和體系,具有自己的生成規則,語言的所指是概念而不是現實世界本身,因此人通過語言并不能把握物質的世界。拋開理論體系,就現實語言本身來看,無論是語言的起源、語詞概念的形成,還是語詞的指稱功能,都折射出語詞間的邊界并不確定、語詞本義與轉義之間的界限并不明確,這本身就說明了語言具有不透明性和修辭性。因此,穩固的、明晰的結構與語義是不存在的。語言上的解構觀導致了解構主義文論的產生和風行,羅蘭·巴特、克里斯特娃、希利斯·米勒等人的理論主張都與此密切相關。

語言學理論的興盛,導致了語言論轉向,而這無論是就關注語言本身而言,還是就方法論意義上的指導而言,都對當代文學文本理論的發展造成了難以估量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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