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舊詩歌文本接受的差異
一 “恒態詩美”的接受承續
按照同一性原則,新舊詩歌的文本接受,本來是要盡量縮小雙方差距,求取最大化統一。事實上在許多層面上,人們也都十分樂意遵循古今中外詩歌某些與生俱來的本體屬性,在本質主義或“局部本質”的照亮下,完成詩美接受的完滿旅程。然而,百年變幻的歷史使得晚近的詩歌接受也變得捉摸不定。
古體詩雖然自新文化運動以降屢遭“重創”,語境滄桑,但它穩定而悠久的審美習性和規范化操作,依然是哺育國人文化心理、道德情操、藝術修養的瓊漿玉液,對于國是人生,依然有著強大的疏導、宣泄、升華的教化功能,及至在日常領域——交由往來、酬答贈謝、喜慶婚喪、書畫題刻、楹聯對子,盡顯“余威”。即便“田園模式”受到瓦解,順應人倫變遷漸次退隱,古體詩于都市化進程中不斷領教動蕩命運,卻也在動蕩中延續著頑強堅韌的生命力。
這不能不歸結于古體詩審美規范超常穩定,既十分吻合也精心培育著與國人相適應的接受心理。古詩接受規范基本上是在氣、神、情、景、理、言、象、境、韻、味十個范疇間游走。從《毛詩序》的六義“賦、比、興、風、雅、頌”,到白居易“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與元九書》),再到劉熙載《藝概》一百多對藝術辯證法,雖亂花迷眼,卻都能從善如流,應對有序,其根基就在于有一個成熟規范。明李夢陽在《潛虬山人記》中主張好詩應建立在“格古,調逸,氣舒,句渾,音圓,思沖,情以發之”上,“七者備而后詩昌也”[29],更是基于一種“無規矩不成方圓”的建構機制與接受準則。
接受規范的穩定性,來自深刻的實踐,像“詩三百”,它是從眾多文本中海選,經過多少增刪、取舍,才確定在“思無邪”這一守則上的,且一以貫之,毫不含糊地“純正”著,其附加標準同樣是端正人倫,雅致言行,一直以來延綿不已,影響深廣。延續到蕭統時代,哪怕開始摻入些許個人意趣,也堅持準入文本必須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昭明文選》),時代需求與個人傾向持續高度合一,成為頗具影響與質量的文本接受取向。
從流派角度來看,我國第一個正式掛牌的江西詩派,以黃庭堅為旗幟的“一祖三宗”,如果沒有貫穿始終、堅持規矩:“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瘦硬奇拗”,其影響怎么可能遍及整個南宋詩壇,且一直波及近代“同光體”?個人也是:南宋楊萬里的“誠齋體”,一反此前端莊精雅,演化為一種“古典白話”詩,斷斷少不了人們對“爽利、新巧、俗趣”的偏愛,設想沒有那種執意地限定和“排他”接受,中國詩歌史上可能就失卻了一種可貴的“白話”格式。
如此看來,古詩的接受,大到流派、社團,小到選本、個人,經過長期浸淫,都形成自身的接受“行規”,即形成穩定的詩美規范。通常認為,古詩接受的最高美學規格,始終都圍繞著意境、境界展開;文本的主要“參數”,斷斷少不了主體的情志抒發,知覺感受;結構的起承轉合,成為雷打不動的“三一律”;平仄韻律更是視如生命呼吸的音樂性。
而意象,則是穩定詩美規范的核心要件,一切皆由此生發、抽芽,開花結果。“通用”性意象無所不在,難怪日本學者松浦友久會說:“在中國古典詩歌中,‘車’總是轔轔地響,‘馬’常常‘蕭蕭’地鳴,‘雪’凈是‘霏霏’地下,‘楊柳’一概‘依依’地垂。”[30]固然,這種帶有“詩原質”的意象是經過許多詩人精心營造,漫長時間浸泡,達到了“最飽滿的意義密度與情感深度”(奚密)。然而,語言藝術高度成熟,在完成一種美輪美奐的形式時,卻也承驗了早期新文學家所指責的“熟極而朽”的不幸。對此,孫紹振不留情面:“它的高度感染力就變成了高度的麻醉力。這是因為,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爛熟到成為一種穩定性的程式,不但對于形式,而且對于情感都構成了某種強制性的規范。但是,規范的難度,又訓練了詩人對難度的駕馭,想象程式的穩定,意象意蘊的固定,已經不難轉化為操作的自由,構成藝術水準和精神高貴的假象。”[31]
毫無疑問,程式化與填充化,使得古詩寫作在創造性方面較難有大的突破,很自然便催生了唱和形式——同一場景,同一韻腳的同質化炮制。應景詩變成了古代詩歌普遍接受的形式之一,其本質主要還是“取悅”。多數時候是針對一個人特定場合下的“私語”;少數時候是針對一群人的言說。由于字數格律所限,多陷于庸常酬答,質量平平,只有少數文本脫離具體人事,上升為普遍性的啟悟才可能出類拔萃。倘若把這樣的填充式與程式化放在現代計算機編程面前,問題就更清楚。以“月”“風”為例,多年前人們就通過計算機檢索、統計,發現五大常見規矩:
①修飾性為:A+月、A+風;
②表述性為:月+V 風+V;
③與其他形象同現為:月~ N、風~ N;
④與描述同現為:月V/S、風V/S;
⑤與情景或感情聯系為:月—X、風—X。
如若再把修飾性①“A+月”細化一下,則有四種常規選項,分別是:性狀+月、季節+月、處所+月、地名+月,而超出常規選項的組合則有白月、漂月、水月等;表述性②“月+V”的常規組合有月出、月照、望月等,超出常規組合則有月苦、月翻、月吐等。[32]通過這一簡單征引,可以明了古詩寫作與接受具備清晰可循的規律與線索。
源遠流長的古詩文化、千百年審美心理定勢、小巧玲瓏的固化格式,天然鑄就集體無意識,積壓了普遍可以觸摸、多數可以咀嚼的情感“文庫”。直至今日,國人仍然懷揣傳家之寶,像日常喝茶休閑,像球友票友同耍,像卡拉OK,也像丹青潑墨,臨席圍賞,即興發揮,相互品評,自娛自樂,營建了雖沒太多創造性進展,卻具雅俗共賞的文化氣場。
最有力的證明是中華詩詞學會成立30年來,呈燎原之勢,成員逾200萬,單日平均產量遠超全唐詩。僅參與首屆“詩詞中國”大賽的,平均每天24萬人,這在中國詩歌接受史上堪稱一次空前的文化盛事。[33]在蜂擁而來的“東山再起”中,我們發現唱和詩、應景詩雖占半數,但你不能不承認,在大眾化、普適性、交游性方面,詩詞的恒溫效應長盛不衰,它對生活的溶解無處不在。信箋、條幅、茶幾、酒肆、鏡前、案上、筆筒、書簽、掛歷……許多日常生活器物,少不了與之沾邊。它提醒人們,不要輕易否定那些范式與規矩,那些固化了的體式反倒能“延年益壽”,而急切躁動的現代詩接受,還需要漫長時光的澆灌。近年,中華詩詞的接受普及走向一種寓教于樂的電視節目:填字、猜謎、對接、唱和、搶答、擂臺賽。2016年最新一檔《中國詩詞大會》采用“以一敵百”和“擊敗體”競賽機制,集知識、娛樂、比拼、闡釋、互動為一體,點擊率一下子就從40萬躍升到4000萬人次。相比之下,新詩的推廣接受還處在起步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