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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巫史文化與古代樂教文獻意識的萌芽

歌舞之興,其始于古之巫乎?

——王國維(《宋元戲曲考》)

先秦儒家之樂教淵源有自,“所由來者尚矣”(《呂氏春秋·仲夏紀第五》),實則是在原始巫史文化(或曰巫祝文化)時期氤氳彌漫和對無形神靈頂禮膜拜的神秘氛圍下潛生暗長、不斷傳承和發展起來的。呂思勉先生說:“蓋迷信深重之世,事神之道必虔,故禮樂之具必設,其后迷信稍澹,則易為陶身淑心之具矣。”[1]呂先生所論甚確,與人類理性發展的“祛魅”過程相契相合,且已經為大量考古資料所證實。巫史文化籠罩下的中國傳統樂教源遠流長,其歷史之久和史料之豐在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是難以企及的。這完全歸功于中國古人,尤其是古代巫史的文獻意識。在古代漫長的原始社會里,人類尚處于蒙昧時期,生產力水平十分低下,為了走出困境,他們一方面祈求神靈的保佑和庇護,同時也把目光投向生活經驗的積累。于是,一批特殊的社會群體應運而生,他們就是古代原始社會里第一批知識分子——巫。據考古發現,這一時期許多原始的技能及知識,皆由巫所發明并掌握。楚國大夫觀射父在對楚昭王熊軫談到古巫之知識體系時說,他們“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2]宗教性神事活動不斷強化著巫的社會地位,加之神秘的占卜與知識的壟斷,使其職業更加神圣化。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巫就成為“原始文化科學知識的保存和傳播者”[3]

然而,在古代文字發明之前,信息溝通方式十分簡單,人們口耳相傳。知識的傳承也只能以口傳文獻的形式進行,這些口傳文獻不斷積累、生成、固化,并逐漸發展成為原始社會人們的知識譜系。(按:這些口傳文獻當然也是今人了解古人生活的信息資料。)為了便于記憶,這些口傳文獻多以風謠的形式呈現。郭紹虞說:“文字未興以前,風謠即為初民的文學……風謠是原始文學,而詩則是風謠之演進。”[4]郭氏所說的風謠指的是歌謠,詩則是指集文學、藝術為一體的詩。郭氏認為“詩”這一文體是由初民的歌謠孳乳發展而來,很有見地,這一觀點也得到學界的普遍接受。李澤厚、劉綱紀先生主張:“在遠古的氏族社會中,還不可能產生那種抒發個人情感、被作為文藝作品來看待的‘詩’。當時所謂的‘詩’,是在宗教性、政治性的祭祀和慶功的儀式中禱告上天、頌揚祖先、記敘重大歷史事件和功績的唱詞。它的作者是巫祝之官,而不是后世所謂的‘詩人’。這些唱詞,雖已含有文藝的因素(如注意節奏、押韻和詞句的力量),但并非后世所謂的文藝作品,而是一種宗教性、政治性的歷史文獻。”[5]可見,在遠古氏族社會,巫祝之官在“儀式中禱告上天、頌揚祖先、記敘重大歷史事件和功績的唱詞”就是最為真實地反映那個時代社會狀況的“宗教性、政治性的歷史文獻”,因為這些“唱詞”是一種活的口傳文獻,其在氏族內部通過儀式活動重復地進行傳誦,不斷積淀下來,漸漸轉化為族群的集體記憶。

可見,記憶是人們對過去既往經驗的一種回溯與追憶,表現為人類社會實踐內容的經驗性總結、積累。對于文化而言,則又表現為某一族群、社會群體甚至種族的傳統文化積淀。“群體的記憶如何傳播和保持,會導致對社會記憶作為政治權力的一個方面,或者作為社會記憶中無意識因素的一個方面加以關注,或者兼而有之。”[6]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在《記憶的社會性結構》一文中認為:“一個特定社會群體之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保證集體記憶傳承的條件是社會交往及群體意識需要提取該記憶的延續性。”[7]哈氏進一步指出,人類對過去經驗、形象的喚起,甚至是有關過去的知識性回憶,多通過肢體的操演而傳送、保持。作為儀式,其重視行為的身體實踐,往往成為記憶傳承的重要手段。因為,儀式具有形式主義和操演作用兩大特征。作為一種記憶手段,先民的宗教性紀念儀式有著明確地指涉原型——包括人物和事件,并通過重復性的話語操演以及身體語言如姿態、手勢等使人記憶過去,以保證“記憶的延續性”。正如李澤厚、劉綱紀先生所說,這些“禱告上天、頌揚祖先、記敘重大歷史事件和功績的唱詞”[8],即口傳文獻是“在宗教性、政治性的祭祀和慶功的儀式中”運用的,而儀式活動的重復會在某種意義上強化人們對這些口傳文獻的記憶。總之,通過宗教性儀式活動,人們沉浸其中,不斷在身體中積淀,在族群內部凝固,使過去的事件不斷地在參與者的腦海里再現,并轉化為意義深刻的集體記憶,而儀式本身則成為傳承集體記憶的有效方式。

在原始宗教活動中,初民們發展出各種巫術儀式和祭祀活動。宗教祭祀儀式的操演就成為氏族成員的主要活動方式與生活內容。弗雷澤指出:“宗教所包含的,首先是對統治世界的神靈的信仰,其次是要取悅于它們的企圖。”人類要達到自己的功利性目的,就得媚神、獻祭,并“通過一定數量的典儀、祭品、禱詞和贊歌等等”,因為“神自己也啟示過,只有這樣對待他,才能使他去做那些要求他做的事”[9]。為了取悅于神,在祭祀儀式上,巫以樂舞降神、娛神,溝通神人。到了原始社會末期,已經有“典樂”在氏族內部對“胄子”進行音樂教育,并經常重復性地舉行以降神、事神為目的的祭祀樂舞活動,此即操演性質的樂舞儀式。當然,這種氏族內部的“典樂教化”仍然以宗教為主,還沒有發展成自覺的美育觀念,正如烏格里洛維奇所言:“在原始社會中,巫術和藝術是混融和交織在一起的。這種混融和交織見于儀式。”[10]盡管此時樂舞藝術和巫術“還沒有從儀式活動這一原始時代的混融性結構中脫胎而出”[11]。但是,這種“典樂教化”或“以舞降神”的“禮神”宗教活動及其“唱詞”慢慢程序化而成為族群的集體記憶,并走向定型。

在原始社會里,宗教活動中的“唱詞”、樂舞儀式乃由“典樂”之巫官兼攝。當面臨新的嚴重自然災害,人們取悅的神靈將發生改變,儀式性活動也相應地改變;隨著新的圣王出現,危難解除,其所創造的偉大功業也就成為新的“歌頌”素材,于是,新的歌舞內容也隨之補充進來。而在“唱詞”內容的改造過程中,巫官便努力地將祭祀樂舞、祭祀儀式甚至是祭祀效果以“口傳文獻”的形式記錄下來,并傳承下去。在此過程中,古巫逐漸萌生出文獻載錄意識。但由于巫風濃厚,理性未開,人還須匍匐在上帝、鬼神的腳下,故這種文獻意識還是蒙昧的,晦而不明,充其量是一種文獻意識的萌芽。但這種萌芽,伴隨著娛神的需要,慢慢地催生了文字的發明。考古發現,在世界許多地方,我們的祖先最初在石壁上留下了他們文字發明的偉大創造。而大量殷商甲骨的發現,證明有殷一代已經“有冊有典”的史實。殷商甲骨文字在契刻上十分成熟,它表明我們的先祖已有很長的文字書寫歷史。據考證,文字正是在宗教活動中由巫官草創。在由巫而史的轉化過程中,史官從巫官那里更多地繼承了儀式的載錄功能,以“紀事為事”。而載錄紀事乃人類的主要文化活動之一,它推動了人類知識理性的發展。同時,古代樂官也源于巫官,其以樂舞為教,也助推了古代初民社會樂教文獻意識的萌生。由于“巫的特質在中國大傳統中,以理性化的形式堅固保存、延續下來,成為了解中國思想和文化的鑰匙所在”[12]。下面,就從巫、巫史文化說開去,談談古代宗教樂舞儀式以及巫史樂舞文獻意識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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