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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自然災害文學書寫傳統及其當代延續

在人類成長的歷史長河之中,自然災害始終如影隨形,人類是在與之不斷斗爭中發展起來的,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人類與自然災害不斷斗爭的歷史。自然災害已經成為中國文學創作的一種重要母題,“鯀禹治水”“女媧補天”“后羿射日”等遠古神話就與洪水、大旱密切關聯,中國歷代文人的創作中都能大量地發現這些自然災害的身影與原型,自然災害書寫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不絕如縷。

民國時期自然災害頻發,中華民族一直在與自然災害不斷地斗爭,但由于科技生產力低下,以及國民經濟的衰弱不振等原因,人們無法抗拒強大的自然災害,默默地承受著自然的風吹雨打,苦難與饑饉成為中華民族文化記憶深處的隱痛。中國現代文學承載著這種苦難與饑饉,對各種自然災害都做了生動形象的反映,真實地展現了災害打擊下勞動人民的悲慘生活,出現了諸如沙汀的《代理縣長》、丁玲的《水》、歐陽山的《崩決》、田濤的《災魂》、臧克家的《水災》、張洛蒂的《賣女》、康濯的《災難的明天》、陳荒煤的《災難中的人群》、石靈的《捕蝗者》、劉心皇的《災民》、林淡秋的《散荒》、蕭乾的《流民圖》、范長江的《川災勘察記》、蔣牧良的《雷》等一大批作品,敢于正視陰暗的人性與淋漓的鮮血,表現了作家直面苦難的勇氣和良知。頻發的自然災害對作家的創作心態與創作風格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自然災害的影響下,現代作家把眼光更多地投諸農村,使得現代文學版圖中鄉土文學異常發達,而都市文學則相對較弱,現代文學的整體格局嚴重失衡。而左翼鄉土文學的發達反過來又促進了農村的覺醒與反抗,推動了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

在現代文學災害書寫傳統的影響下,當代的一些作家也直面生活的苦難,創作出了具有鮮明特色的災害文學作品。一些作家把目光聚焦于現代歷史中的災難,書寫隱藏在歷史深處的文化記憶。李凖的《黃河東流去》直接以1938年黃河花園口決堤為背景,描寫了黃泛區災民的逃荒生活,通過徐秋齋、李麥、海長松、老清、藍武、王跑等不同性格的農民形象,描繪了一幅幅慘不忍睹的流民圖,為歷史上那群在饑餓線上苦苦掙扎的災民塑造了一幅生動的畫像。作者一方面寫出了中國農民如黃河奔騰不息的生命力,贊揚了他們堅忍頑強的生命意志,就像書中女主人公李麥所說的那樣:“關天關地一個人來在世上,就得剛強的活下去!”另一方面,作家也挖掘了他們身上沉重的精神負擔,這些精神的奴役的創傷就如同沉淀在河床里的黃河泥沙那樣深厚和悠久,羈絆著他們覺醒與前進的步伐。劉震云的小說《溫故一九四二》以歷史事實為摹本,描寫了1942—1943年發生在河南的大饑荒,對那段痛苦的歷史記憶展開了文學的想象,對其作了自己特殊的文學性的解讀與思考。

有的作家用寓言的筆法寫出中華民族多災多難的歷史,比如,羅偉章的長篇小說《饑餓百年》就以農民何大的一生為縮影,寫出了人類堅強不屈的生命力,書寫了中國百年的饑餓史。作家阿來高度地評價了這部小說:“他莊嚴、浩大而深情地抒寫了土地和土地上的萬物,在這里,所有的生命都在無聲地奔流,人類為生存而戰斗,為糧食而歌哭,但絕不僅止于此。他想證明:如果我們饑餓的情感和思想若不能在苦難叢集又生生不息的大地上變得豐饒和頑健,我們的靈魂就沒有資格與世界對話,恐懼和死亡就依然會讓我們怯懦,使我們震驚。”

每次大的災難過后都有文學的身影在閃爍,隱現著人們對于這些災難的文學記憶與想象。李爾重根據自己20世紀50年代在武漢領導軍民抗洪救災的經歷,寫出了長篇小說《戰洪水》。錢鋼由于當年參加了唐山地震的抗震救災工作,與災區人民感同身受,寫出了氣勢恢宏的報告文學《唐山大地震》。他從社會學、人類學、地震學、心理學等角度出發,對猝然而來的自然災害進行了全景式的書寫,揭示了自然的肆虐與暴戾,對浩劫中的人與自然的抗爭、人性的復雜等都進行了深入的觀察與思考,為我們留下了一份關于大毀滅的“全息攝影圖”,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虹影的長篇小說《饑餓的女兒》講述了人們對于20世紀60年代大饑荒的痛苦記憶,通過主人公“六六”的成長歷程,描寫出了一個生活在沒有糧食也沒有愛的饑餓中的形象,揭示了人們深陷物與欲的雙重饑餓的困境。2003年,SARS病毒肆虐全球三十多個國家,柳建偉進行了一次“激情燃燒的寫作”,僅用五十多天的時間就創作出了長篇小說《SARS危機》,反映了中華民族面臨突發災難時所表現出來的憂患意識與責任感,忠實地記錄了中國人的生存狀況,為SARS危機留下了一份彌足珍貴的文學記錄。2008年之初,由拉尼娜現象引發了一場雨雪冰凍災害,使得中國南疆漫天飛雪、千里冰封,春節回家的地平線消失了,車輛寸步難行,本來就十分擁堵的春運更是雪上加霜。陳啟文的長篇報告文學《南方冰雪報告》描繪了這一抗擊冰凍災害的悲壯歷程,全方位地展示了那一場五十年不遇的災難,記錄了舉國上下驚心動魄的抗災行動,對災難背后的天理倫常與世道人心進行了深沉的理性思考,是一本抵抗遺忘的厚重之作。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后,作家歌兌在第一時間帶領醫療隊奔赴災區救援,事后結合自己的救災經歷寫出了長篇小說《坼裂》,冷靜地審視、剖析了那場災難以及救援中的世間百態。書名意味深長,富有深刻的寓意,作家將大地的坼裂與人心深處的坼裂形象地結合起來,揭示我們日常生活中所隱藏的各種怪誕與荒謬之處,深刻地剖析了災難中人性的分裂與內心的沖突,直面赤裸的人生真相。

此外,新時期很多報告文學也都直擊災難,每次重大災害都出現了相應的報告文學作品。如,陳桂棣的《不死的土地:安徽三河鎮營救災民紀實》描寫了1991年淮河洪水災害,楊黎光的《生死一線——嫩江萬名囚犯千里生死大營救》描寫了1998年三江流域的特大洪水,《瘟疫,人類的影子》則是楊黎光以“非典”為內容的另一部力作,徐劍的《冰冷血熱》記錄了2008年的南方冰雪災害,關仁山的長篇報告文學《感天動地——從唐山到汶川》則把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地震放在一起進行比較。

當代文學災害書寫接續了現代文學災害書寫的現實主義傳統,延續了現代文學對苦難書寫的現代性敘事模式。陳曉明認為:“苦難一直是文學藝術表現的生活的本質之一。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文學藝術對生活的把握具有現代性意義??嚯y是歷史敘事的本質,而歷史敘事則是苦難存在的形式。對苦難的敘事構成了現代性敘事的最基本的一種形式?!?a id="w7">[7]現代文學對災害書寫不僅僅是為了展示災害,更主要的是一種現實主義的敘事策略,是激發民眾抗爭的一種手段,所以現代作家以各種方式反復渲染強調災害的苦難特性,目的是為了襯托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人民斗爭的政治合法性。當代文學的災害書寫顯然也是以苦難作為底色來表達中華民族——國家的建構與認同。在整個的20世紀文學之中,苦難敘事與意識形態都是密不可分的。陳登科的《風雷》一方面描寫祝永康帶領黃泥鄉的群眾與水災進行抗爭,組織生產自救;另一方面又要和以黃龍飛、羊秀英等為首的階級敵人做斗爭,因為他們“利用冰雪在地,災荒當頭,煽動群眾鬧事,從中套購國家糧食”,抗災救災故事演變成走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道路的路線斗爭。張抗抗1975年出版的描寫抗洪斗爭的小說還以《分界線》為名字,突出兩條路線的不可調和。小說描寫以耿常炯為首的群體戰勝了以霍邐為代表的另一方,抗擊洪水,保衛了勝利成果。在現實主義審美意識主導下,這種災難敘事與革命話語結合,使得災害文學書寫無法逃脫無處不在的意識形態,凸顯了自左翼文學運動以來民族國家想象中階級對抗的合法性。

自然災害在某種程度上被賦予了“民族危亡”的歷史想象,災害的文學書寫變成了“民族救亡”的行動。這在新時期的詩歌中再次得到鮮明的印證,書寫民族的災難和民族的重生成為這些詩歌最基本的意義傾向。災害詩歌書寫吸納了現代文學以來的“苦難”敘事成分,帶有民族寓言和神話書寫的特征。例如,典裘沽酒的詩歌《民族與災難》就鮮明地體現了災難與民族危亡的關聯。

一個民族

如果 總要靠災難

凝聚力量

這個民族

很快就會消亡

而五月的中國人民

所凝聚的力量

比汶川大地震爆發的能量大千百倍

足以支撐中華民族千秋萬代[8]

龔學敏在《汶川斷章》中寫道:

誰點燃了這燭。并且,讓燭光成了中國鋪滿陽光的午后最痛的傷口

一只叫作汶川的陶罐,一只被舜用寬仁的手指

就著厚厚的黃土與淚一般透明的水焙制成的陶罐

被黑色的燭光擊中,然后

碎了……[9]

無論是描寫冰雪災害還是刻畫地震的詩篇,頻頻出現了象征民族——國家想象的關鍵詞:雪壓中國、南國家園、眾志成城、中國告急、國難、大愛等,這種趨同的集體情緒和心理是對民族——國家的重新想象與塑造,是對民族——國家的一種心理期待與自我身份的一種確證。“祖國”成為一個被詩人反復書寫的巨大意象,表達了對祖國的重新認識和重新塑造?!拔覀冇幸粋€永不會塌陷的家,名字叫中國!”湯養宗在《瓦礫中的中國》這樣深情地寫道: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中國一震

我的祖國被壓在自己的瓦礫中

許多花朵突然被白云帶走,天空中

擠滿了人群,手機上留下

臨死的母親給懷中嬰兒的短信:

“親愛的寶貝,你要是活著

一定要記住,媽媽愛你?!?/p>

中國的廢墟從來沒有遭到

春天的嫌棄,廢墟上的中國

依然有最美麗的春天!

瓦礫中的中國正在站起來,她依舊是

一道巍峨的風景線,她身上有傷

卻能把自己的鮮血流成一道

耀眼的彩虹;一個母親這樣說:

“我擁有花朵,所以我也要準備擁有孤兒

但只要我手上還擁有陽光!”

站起來的中國拍了拍身上的塵埃

使她身后的廢墟立即改變了廢墟的含義

她撫著寬厚的手對所有死去和活著的

兒女說:“一定要記住,媽媽愛你

我們有一個永不會塌陷的家,名字叫中國——”[10]

誠如王干先生所言:“汶川地震發生以后,人們把對災區的關注,升華為對祖國的關注,把對災區群眾的熱愛升華為對民族的熱愛。這種升華,是自然的升華,是發自內心的升華。中國在地震詩中,成為一個堅強的、堅固的、龐大的形象?!?a id="w11">[11]洪燭的《廢墟上的祖國》到處充滿了“祖國”的形象。

樓倒了,橋垮了,公路塌陷……

受傷的祖國依然在廢墟上站立

就像牧羊人,焦急地等候迷路的羊群

——“別怕,有我呢,我在這兒呢!”

它是遇難者的祖國,也是幸存者的祖國

不可能離開,頂風冒雨守望在原地

比塑像還要忠實,比紀念碑還要堅定

今夜,我寫下“祖國”這兩個字

比往日有著更為復雜的感情

只敢輕輕、輕輕地念出來,生怕

稍微一用勁,就碰著它的傷口

其實它的心,比傷口還要疼

在瓦礫遍地的災區,輕輕喊了一聲“祖國”

為了送去安慰,同時也為了使自己

不顯得孤獨:我就是祖國,祖國的一分子

祖國就是他,祖國就是你,祖國就是我……

“祖國,救我!”廢墟里發出呼喚

“我來救你了,祖國!”[12]

當代文學的自然災害書寫在對民族——國家的重塑中延續了現代文學那種感時憂國的精神情懷,使新時期文學與現實更加緊密地連接在一起,不至于淹沒在個人的呢喃私語與欲望的旗幟張揚中不能自拔。


[1] 張建民、宋儉:《災害歷史學》,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2] 范寶俊主編:《人類災難紀典》第1卷第1編,改革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3] 孟昭華、彭傳榮:《中國災荒辭典》,黑龍江科學技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91頁。

[4] 參見延軍平《災害地理學》,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頁。

[5] 參見馬宗晉主編《災害與社會》,地震出版社1990年版,第291頁。

[6] 參見郭強等編《災害大百科》,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045頁。

[7] 陳曉明:《無根的苦難:超越非歷史化的困境》,《文學評論》2001年第5期。

[8] 典裘沽酒:《民族與災難》,《5·12汶川地震詩歌專號》,《詩歌與人》2008年第5期。

[9] 龔學敏:《汶川斷章》,http://www.qssgo.com/Show_Text_cn_1350_212_0_0.html。

[10] 湯養宗:《瓦礫中的中國》,http://www.poemlife.com/thread-210020-15-1.html。

[11] 王干:《在廢墟上矗立的詩歌紀念碑——論“5·12”地震詩潮》,《當代文壇》2008年第4期。

[12] 洪燭:《廢墟上的祖國》,http://hongzhublog.blog.163.com/blog/static/127229303200989105129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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