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然災害與當代文學書寫研究
- 張堂會
- 2999字
- 2025-04-24 20:11:39
序
文藝創作中的災難題材是一個廣闊多元的領域,而且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具有不同的內涵。在中國古代,除了民間文藝外,文藝創作的作者隊伍主要來自士大夫階層,在他們的創作中,自然災害往往被一筆帶過,而反復渲染的總是來自封建專制下的政治災難(如《紅樓夢》《水滸傳》),以及與此相關的戰爭、內亂、匪患給平民百姓帶來的災難(如杜甫的《三吏》《三別》,韋莊的《秦婦吟》等),古代戲曲表現的類似題材更是數不勝數。民國以后,新文學運動興起,在內亂外患的社會背景下,現實主義文學主流把批判鋒芒指向政治黑暗、外敵侵略,只有少數作品關注到自然災難的危害(如丁玲的《水》)。但關注點仍然在于人事,諸如災難背景下階級矛盾加劇之類。1949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自然災害與人事斗爭交集在一起,常常成為高層爭斗的籌碼,所以文藝創作里自然災害常常被嚴重遮蔽,宣傳輿論上往往是“天大旱,人大干”的虛假報道,或者是為極“左”路線服務的政治陰謀(關于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后的許多作品)。20世紀80年代以來,現實主義文學重新回到了寫作領域,人對于自然災難也有了新的認識。災難題材的創作開始有了比較重要的突破,尤其是關于自然災難的書寫,文學創作逐漸擺脫以往以自然反襯人事的虛假書寫,直面自然災難給人們帶來的傷害,以及進一步反思人類在自然生態環境破壞過程中的責任。災難題材、生態題材、環保題材開始盛行。在這個意義上,“文藝與災難”這個話題具有了新的含義,也具有深入探討的可能性。同時,站在現代文明的立場上,對于歷史上曾經給人類帶來可怕經歷的政治災難和戰爭災難,也有了重新認識、思考、評估的可能性。
回顧起來,“文化大革命”以后的當代文學中的自然災難題材,大致包含以下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描寫的是歷史上許多重大自然災難,這都是與政治上、體制上,以及決策上的許多重大失誤聯系在一起的事件,給百姓群眾帶來毀滅性的傷害。如《大河東流去》寫到的花園口黃河決堤,《犯人李銅鐘》《定西孤兒院紀事》寫到的自然災害,都是天災人禍聯系在一起的,很難把兩者絕對區分開來,現實主義文學的創作精神也不允許孤立地表現某一個部分,而且真正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也必然要追究自然災難背后的人事責任。這部分在近三十年的文學創作中得到了比較大的進步。第二部分是純粹的自然災難,其產生根源與人事基本無關,如汶川大地震、非典事件等,這類題材主要是表現自然災難對人性的考驗,以及種種因此而產生的人事糾集。文學作品不是媒體新聞報道,沒有輿論導向責任,它必須發揮文學最擅長的優勢特點,來表現人們的各種心理反應和精神狀態。我們目前學術界對于這類文學的關注最多,普遍把這一部分的創作視為災難文學的代表。但對于這部分文學書寫如何呈現“災難”的美學形態還是有爭議的。有人認為這部分文學書寫在藝術審美方面力度不夠,因為災難給人類直接帶來的生命毀滅太過痛苦,感情表達太過濃烈,都超越了文藝審美的能力,所以至今為止,我們面對的災難文學書寫還是停留在紀實作品或者直接抒情的居多,無法進一步深入去挖掘人類面對災難的精神世界及其倫理思考。第三部分是與環保文學、生態文學聯系在一起的“新觀念”文學:從自然災難來引申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而反思人類在開發自然界的同時破壞自然生態,造成了大自然(包括其他生物)對人類的報復。生態文學在21世紀以來的文學創作里有很大的發展,題材也越來越豐富,有可能成為災難文學中最高層次的創作。
自然災難總是與天災人禍聯系在一起的, 所以,我們在討論災難文學時不要把概念界定得太狹隘。其一,政治災難、自然災難和生態災難是一個主題的三重側面,第一個災難偏重人禍,第二個災難偏重自然,第三個災難是人類從自然災難中反思自身,只有把三者協調好了,人類才不至于犯太大的,甚至禍及自身的錯誤。因此這也是災難文學的完整的主題。其二,自然災難、生態災難的書寫都是新近興起的文學類別,還沒有積累太多的書寫經驗。這類書寫會涉及大量的自然現象的災難場景描寫,與傳統中國文學里的田園風光和自然風光不一樣,這是一種恐怖自然的書寫,宏偉震撼的自然場面與怪誕藝術手法的奇異結合,會產生與傳統書寫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觀,這是一種大恐怖、大怪誕、大震撼、大悲壯的自然場面,如森林里的熊熊烈火、海洋里的滔天海嘯、山搖地動的末日世界,或者在大饑荒時期的死神肆虐景象,人在極度饑餓病痛下的精神奇幻,等等,莫不需要作家放開自由的想象力,在精神層面上去深度探討,才能建構起災難美學的豐富內容。其三,由此又進而要注意到,災難文學不能簡單地停留在紀實文學的水平,不能滿足于簡單的生活真實性,而必須運用多元的藝術手法,來表現災難及抵抗災難的辯證關系。
談到災難文學,我不能不提到閻連科。這位當代最卓越的災難書寫者對災難的理解和想象力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很多年以前,閻連科發表中篇小說《年月日》,講述大饑荒的年代,一個老漢為種好一株玉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小說里一個場面:饑餓之鼠成千上萬磅礴而過,所到之處,聲如雷轟,腥穢沖天……至今我想起這個場面,依然會產生嘔吐與恐怖之感。閻連科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日熄》也是一部杰出的災難小說。《日熄》讓人想起了卡繆的《鼠疫》。小說以象征手法,寫了小鎮上的人們一夜之間集體患了夢游癥,他們在夢游中互相廝殺、搶劫,陷入犯罪的大恐怖之中,究其原因,是因為太陽遭到了遮蔽,世界陷入日食的黑暗狀態,人們在昏睡不醒中喪失理性,演繹出種種犯罪行為。但也有人在夢游中把內心深處的懺悔說了出來,并且一家一戶地上門道歉,求得人們的諒解;當他意識到日熄的危險之后,毅然發動昏睡中的村民,以利作誘,指揮村民把大量尸油推到山頂,用自焚點燃了油,燃起熊熊大火,取代日頭,終于喚醒夢游中的村民,迎來了新的一天。這是一首集體的噩夢書寫,這是一首人性抗爭自然災難的壯烈之歌。作家在深刻批判人性的自私貪婪等丑惡因素的基礎上,揭示出人是世界上自我拯救的第一要素。可以說,這是一本中國版的《鼠疫》,卻比《鼠疫》更加悲壯、更加強烈,對人性也有更加深刻的洞察力。在揭示天災人禍、書寫自然災難、深刻反省人性這三位一體的災難書寫詩學上,做出了重要的探索。
張堂會的博士后報告對于當代文學書寫中的災難題材做了比較全面的整理研究。他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研究的是民國時期災難文學書寫,現在又將出版1949年迄今的當代災難文學書寫研究,花了近十年的時間研究一個課題,孜孜以恒,鍥而不舍,表現了學術上的堅韌和勇氣,同時也證明了災難文學這一課題有進一步發展的空間。張堂會在博士后工作期間,我曾經是他的聯系導師,他在寫作過程中,我們有過多次的討論,我也對他的研究報告提出過一些修改意見。他順利出站已經數年。現在他來信說著作要正式出版,囑咐我寫幾句話作為序文。盡管我手頭事情多而且雜,已經無法再細細重讀他這部經過多次修改的著作,但我非常高興這部書能夠出版。《自然災害與當代文學書寫研究》對描寫自然災害的當代文學作品做了較為具體全面的考察,積極探討災害文學書寫的理論特征,是一部富有開拓精神的研究專著。在書的結尾部分,堂會還寫到了進一步研究的計劃,還想寫一部從古代到當下的災難文學通史,我認為這是一件非常有價值也非常有意義的工作,我支持他,希望他堅持研究下去并做出更大的成績。于是,利用春節假期,寫下如上一些看法,以供堂會參考。
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 陳思和
2017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