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代詩人接受道家道教思想史論
- 段永升
- 5187字
- 2025-04-24 19:01:36
一 老子及其思想
老子究竟何許人也?
關于老子其人,《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載:“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收藏室之史也。”[1]司馬遷對老子的這個記載是有國、有縣、有鄉又有里,名、姓、字齊全,且有官職。而后,《史記》又記載了老子與同時代的孔子、尹喜等人的交往,讓人感覺老子身世應該非常確鑿,沒有問題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接下來《史記》又記載了兩個人:老萊子和太史儋。而太史儋的情況則是:“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2]從這個記載來看,老子和太史儋顯然不是同一個人。據《史記》載老子世系云:“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于漢孝文帝。而假之子解為膠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齊焉。”[3]而關于老萊子,則言:“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4]這段記載夾在老子和太史儋之間,雖未明確說老子與老萊子是同一個人,但說老萊子也是楚人,也言說道家之用,且著書15篇。司馬遷這樣記載,實際上說明當時他也弄不清楚,但又不愿意妄下結論,故而俱存于此,以示客觀公允。這可能就是司馬遷的良苦用心吧!
關于老子的身世問題,清代著名學者汪中的考證很有見地,他說:“孔子所問禮者,聃也。其人為周守藏之史。言與行,則《曾子問》所載者是也。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本紀在獻公十一年,去魏文侯之歿十三年。而老子之子宗為魏將,封于段干[5],則為儋之子無疑。而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者,儋也。其入秦見獻公,即去周至關之事。本傳云:‘或曰儋即老子。’其言是也。”[6]汪中認為,孔子所問禮之老聃乃周之守藏史,事跡在《論語·曾子問》之中,是很早以前的另外一回事。而周太史儋與周守藏史聃是兩個人,太史儋就是著述五千言的老子,是戰國時期人,是《道德經》的作者。這個結論得到了學人如梁啟超、羅根澤、錢穆等人的贊同[7],為學界所接受。
關于《老子》一書的成書時間這一問題,學界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老子》成書較早,以胡適為代表。[8]另一種認為,《老子》成書較晚,如梁啟超、馮友蘭[9]、錢穆、王明等人都持這樣的觀點。他們認為《老子》成書大約在戰國中期,具體成書時間或認為早于《莊子》,或認為晚于《莊子》[10],也有分歧。此外,日本學者窪德忠認為,《道德經》非老子一人所作,而應成于眾手,成書時間大約在西漢前期。窪德忠指出:“《道德經》批判的內容相當廣泛。從時代的范圍來看,包括戰國到前漢初期;從批判所涉及的學派來看,包括儒家學說在內的諸子百家的學說。這是一項超人的工作,難道是一個人所能完成的嗎?再聰明的人也絕對辦不到。因此坦率地說,《道德經》是長期以來許多具有相同觀點的人們的思想,它在某個時候,由某個人歸納整理而成。雖然尚不清楚此書成于何時,但從其對前漢初期盛行的兵家、法家、儒家以及陰陽家的批判來看,歸納整理成我們現在看到的《道德經》的時代,恐怕可以認為是前漢前期。”[11]這算作是《老子》晚出觀點下的一種新的說法。
以上是學術界對于老子其人及著作《老子》的相關看法,雖非本書要重點討論的問題,然在探究老子思想之前必須對其人、其書有一定的了解,亦可謂“知人論世”矣。我們關注之重點是老子思想。從《老子》五千言文本出發,我們大致可以歸納出老子的基本思想:
(一)“道”之本源性
《老子》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12]從這段引文中我們可以得知,“道”有如下特性:其一,“道”是化生天地萬物的本源,先天地而生成;其二,“道”無聲無形,寂靜而虛空,是獨立于物質世界之外的恒常不變的東西;其三,“道”是永恒運動,永不衰竭的。這是對“道”的本源性描述。
《老子》對“道”之特性多有描述。如第一章云:“道,可道,非常道。”此之謂“道”不可言說,如能言之,則已然不是恒常、本來之“道”了。第二十一章又云:“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恍中有象,恍惚中有物。窈冥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可見,“道”是恍恍惚惚,撲朔迷離的,但這撲朔迷離之中似乎又有物有象,有精有信。“道”既不可言說,又恍惚撲朔,終究難以把握。如第四十章曰:“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從這里我們似乎可以得知,“無”即為“道”,因為“無”亦為天地萬物化生的根源,具有與“道”同樣的性能。然而,我們仔細想想,其實不然,“無”又是何物呢?其不過是“道”的另一種稱謂而已,還沒有說清楚“道”究竟是什么?“道”既為天地萬物之本源,那么,“道”又是如何化生天地萬物的呢?且看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是老子的宇宙生成論,也說明了“道”之本源性特點,闡發了世間萬物由“道”而衍生的過程。關于這一章中“道”的解釋,王明先生認為,“道”是最初的精神性的實體,是虛無的本體,并進一步指出,就是這個“精神性的實體最初產生元氣,再由元氣產生陰陽二氣,陰陽二氣和合產生沖氣。陰氣、陽氣、沖氣三氣變化而為天、地、人三才,三才具備,就共生云云萬物了”[13]。
至此,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看到,老子之所謂“道”乃是天地萬物之母,是化生萬物之本源,是精神性的實體存在,無形無象,不可觸摸,難以言說,但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二)絕圣棄智
絕圣棄智是《老子》哲學思想的又一大特點。老子以此對抗儒家的仁義思想。最能體現老子絕圣棄智思想的是第三章:“不上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圣人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知者不敢為,則無不治。”老子生活于春秋末期,當時天下大亂,國與國之間互相征伐兼并,大國稱霸,小國自保,統治者為維持自己的統治,紛紛招賢納士,用以治國安邦。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處處崇尚賢才,許多學派和學者都提出“尚賢”的主張,這原本是為國家之本著想,目的是好的。然而,在尚賢的旗號下,一些富有野心之人,競相爭權奪位,搶占錢財,給民間也帶來了惡劣影響。一時民心紊亂,盜賊四起,社會處于大動蕩、大變動之中。因此,老子主張“不尚賢”,“使民無知、無欲”,他設想要人們回到一種無矛盾的“無為”境界。這可以說是老子絕圣棄智思想的現實社會來源。循此路徑繼續發展,便有了第六十五章中之主張:“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人,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這就是后來常遭到學者詬病或批評之愚民思想。此段引文確有替統治者出謀劃策而進行愚民統治之意味,然而,學者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老子在怎樣的社會環境下提出這樣的主張的?對于老子的這一觀點,我們認為,陳鼓應先生持論甚是公允。陳鼓應說:“老子認為政治的好壞,常系于統治者的處心和做法。統治者若是真誠樸質,才能導出良好的政風,有良好的政風,社會才能趨于安寧;如果統治者機巧黠滑,就會產生敗壞的政風。政風敗壞,人們就相互偽詐,彼此賊害,而社會將無寧日了。據于這個觀點,所以老子期望統治者導民以‘愚’。老子生當亂世,感于世亂的根源莫過于大家攻心斗智,競相偽飾,因此呼吁人們揚棄世俗價值的爭紛,而返歸真樸。老子針對時弊,而作出這種憤世矯枉的言論。”[14]這便是老子絕圣棄智思想的現實社會基礎。
(三)為而不爭
在《老子》中,關于“不爭”的論述很多,可以說是老子最有特色的思想觀點之一。第八章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又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在本章中,老子以自然界的水來喻人、教人。老子首先用水性來比喻高尚的人格,認為具有高尚人格的人就像水那樣:一是柔順;二是處眾人之所惡而不怨;三是滋潤萬物而不與之爭。故而,最完善的人格也應該具有這種心態與行為,不但要做有利于眾人的事情而不與之爭,而且還愿意處眾人不愿處的卑下的地方,情愿做別人不愿做的事情。可以忍辱負重,任勞任怨,能盡其所能地貢獻自己的力量去幫助別人,而不會與別人爭功爭名爭利,這就是老子“善利萬物而不爭”的著名思想。如果說,第八章是以自然界的水來說明不爭思想的話,那么第六十六章則直接用圣人之道來說明不爭的道理。老子云:“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必以言下之;欲先人,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老子由江海能為百谷之王作為隱喻,講了“大者宜為下”的道理,從而說明“圣人”也要“為下”的道理。老子認為,統治者應該處下、居后,這樣才能對百姓寬厚、包容,猶如處于下游的江海可以包容百川之水,具有博大的胸襟與氣度。此外,第七十三章——“天之道,不爭而善勝”,第八十一章——“圣人之道,為而不爭”,都是老子對不爭思想的補充闡發。
(四)貴柔守雌
與老子“不爭”思想關系甚為密切的就是“貴柔守雌”的哲學思想。《老子》第六十七章云:“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老子講的是“道”的原則在政治、軍事方面的運用。老子說,“道”的原則有三條(即三寶),分別為:“慈”,即愛心加上同情感;“儉”,即含藏培蓄、不奢侈、不肆為;“不敢為天下先”,是謙讓與不爭。這就是“不敢為天下先”的思想。不僅如此,在第二十八章中,老子進而提出“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這便是老子守雌、守辱之思想。其守雌、守辱是以知雄、知榮為基礎的,“守雌”既有持靜、處后、守柔之意,同時亦有內收、凝斂、含藏之蘊。
(五)無為自化
無為自化是老子哲學思想的重要方面之一。老子在第二章中云:“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成功不居。”在這一章中,老子提出了“無為”的觀點。此處所言之“無為”不是無所作為,而是要以辯證法的原則指導人們的社會生活,幫助人們尋找順應自然、遵循事物客觀發展規律的做法。他以圣人為榜樣,教導人們要有所作為,但不是強作妄為。第五章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第十章曰:“愛人治國,能無為?”老子在以上各章中,已將天道自然的思想,推之于人道,提出了“無為而治”的思想。于第五十七章中,更是將“無為”的思想應用于治國:“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人自化;我好靜,人自正;我無事,人自富;我無欲,人自樸’。”在這里,老子“無為自化”的思想得到了十分完整的表達。胡寄窗評價道:“老子把工藝技巧認定為社會禍亂的原因,認為‘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他們要求廢除工藝技巧,甚至認為盜賊之產生也是由于工藝技巧的關系……可見他們對工藝技巧的深惡痛絕。”[15]胡寄窗之評價有一定的道理。其實,老子反對機巧的深層次原因乃在于其對人民“自化”“自正”“自樸”的信奉。從此意義而言,老子“無為自化”思想也是有其積極意義的,“無為”強調的是不妄為,是對事物運行規律的尊重。
(六)反者道之動
最能體現老子樸素的辯證法思想的就是“反者道之動”的提出。第四十章云:“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首先老子認為,道的運動方式是循環往復的,這便是老子辯證思想的核心。老子的辯證法思想不是憑空而來的,他是通過對自然界和社會人事等的觀察、體悟而得出的。第二十三章云:“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這是就自然界來討論辯證法問題的,并由自然界引向了社會人事。其次,老子認為,宇宙間的任何事物都有相反相成的矛盾對立面,如剛柔、陰陽、強弱、興廢、榮辱等,這些矛盾對立面都是相互依存、相互連接的。如第二章云:“故有無相生,難易想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第三十九章亦云:“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再次,老子認為事物在一定條件下能夠向其對立面轉化。如第五十八章云:“禍,福之所倚;福,禍之所伏。……政復為奇,善復為妖。”這是說禍福、正奇、善妖之間能夠相互轉化;第二十二章云:“曲則全,枉則正;洼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惑。”這也說明了對立面的事物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相互轉化的,委曲反而能夠伸直,低洼反而能夠充滿,破舊反而能夠新鮮,少取反而能夠多得。這些都是老子的辯證法思想。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老子哲學的最高范疇便是“道”,遵循“道”的原則做事,便會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使國家安定,人民富足,社會和諧。老子哲學重在探討人與社會的關系,并且指出了為政者的為政原則以及人在社會生活中的處世之道。宋太宗趙光義所云,“伯陽五千言,讀之甚有益,治身治國,并在其內”[16],即揭示了老子哲學思想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