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赫金的文化詩學研究
- 程正民
- 5265字
- 2025-04-24 18:45:34
第一編 巴赫金的文化詩學
第一章 巴赫金的詩學和巴赫金的文化詩學
一 從巴赫金研究到巴赫金詩學研究
巴赫金(1895—1975)是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的思想對20世紀的思想文化界有巨大的震撼力。近十年來,巴赫金獨到的學術術語“對話”、“復調”、“狂歡”、“雜語”、“雙聲語”等在我國的學術論文和著作中頻頻出現,對我國文藝學界、美學界乃至思想文化界來說,巴赫金已經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了。
然而,我們是不是真正了解巴赫金?我們對巴赫金的認識是不是終結了?
“說不盡的莎士比亞”是歌德的一句名言,歷史上一切偉大的作家和思想家都是“說不盡的”,其中也包括巴赫金。他們是“說不盡的”,因為這些偉大的作家和思想家本身是博大精深的,他們的創作和思想具有無比豐富的潛能和底蘊,就像一口深井,我們可從中源源不斷地取出清澈的井水。他們是“說不盡的”,也因為不同時代的讀者總是要根據自己的個性、經歷和人生體驗來解讀他們的作品。拿巴赫金的話來說,這些偉大的作家和思想家既要和自己的同時代人不斷展開對話,也要和自己身后不同時代的人不斷地展開對話,他們和他們的思想將永遠活在“長遠時間里”,并且不斷激活人類的思想,豐富人類的思想寶庫。
幾十年來,從俄羅斯本土到西方,到我國,對巴赫金都有一個不斷發現和不斷認識的過程,而且這個過程是永遠不會完結的。
從19世紀到20世紀,在俄羅斯這塊土地上一切有獨立人格和獨立思想的思想家和作家,總是受到壓抑的,他們或者被殺害,或者被流放,或者被驅逐出境。巴赫金的命運也不例外,他一生坎坷,歷經磨難,他的學術思想和學術貢獻長期被埋沒,巴赫金從20世紀20年代起就從事學術活動,寫下了一系列有獨創性的學術著作。1929年,他的重要著作《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問題》出版,同年據說因宣揚唯心主義哲學和宗教,被判刑五年,后被流放,從此,巴赫金在俄羅斯這塊土地上消失了,整整三十多年,蘇聯的報刊和論著中看不到他的名字。直到50年代末60年代初,巴赫金的名字才開始在學術討論會上被人提到,他的學術著作也才開始“出土”。蘇聯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的青年研究人員讀到了巴赫金20年代的專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問題》,并查到了巴赫金的學位論文《拉伯雷在現實主義歷史中的地位》。期間幾經周折,經過巴赫金不斷認真修改,《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問題》更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于1963年出版,《拉伯雷在現實主義歷史中的地位》更名為《拉伯雷的創作與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于1965年出版。這兩本專著的出版成了蘇聯學術界的重大事件,奠定了巴赫金在蘇聯文藝學界的地位,并使得他獲得了世界聲譽。70—80年代,巴赫金的文集《文學美學問題》、《語言創作美學》、《文學批評論文集》相繼出版,20年代用友人姓名出版的專著《弗洛伊德主義批判》、《文藝學中的形式主義方法》、《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也重新出版。到了90年代,七卷本的《巴赫金全集》開始出版,研究巴赫金的專著和傳記也大大增多,在白俄羅斯甚至出版了一種專門研究巴赫金思想的刊物《對話、狂歡、時空體》。從60年代到90年代,近三十年時間俄羅斯本土對巴赫金的研究已成規模,對巴赫金的認識和研究已逐步走向深入,研究者在研究作為文藝學家、語言學家的巴赫金的同時,也開始研究作為哲學家、宗教思想家、歷史文化學家和人類學家的巴赫金,巴赫金的本來面目正豐富多彩地展示在我們的面前。
巴赫金的專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和《拉伯雷的創作與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在蘇聯出版,很快引起西方學術界的重視,他的著作迅速在西方傳播開來,研究工作也很快展開。據統計,從60年代下半期至1982年,西方各國學者研究巴赫金的著述就有120多種。[1]據俄羅斯學者馬赫林統計,1988年至1992年西方出版了40多部研究巴赫金的專著。西方如此對待蘇聯時期一位哲學社會科學家,在歷史上可以說是空前的,其中的原因很值得深思,西方學者為什么看中巴赫金呢?撇開難于回避的政治因素,他們主要看中巴赫金思想的獨創性、豐富性和多面性,看中他對人類生存方式、人類思維方式、人類思想文化的深刻見解,他們被巴赫金的對話思想,被巴赫金對歐洲文化的精深研究震撼了。同時,我們看到西方對巴赫金的接受呈現出一種多元化的局面,有人看中他的對話思想,有人看中他的文化理論,有人關注他的哲學人類學思想,有人關注他的語言學符號學思想。正如美國學者克拉克和霍奎斯特合著的專著《米哈伊爾·巴赫金》(1984)所指出的:“西方不同的派別如新馬克思主義者、結構主義者和符號學家,分別把巴赫金引為同調,這不足為奇。巴赫金為各種派別所接納的沉重代價是犧牲其思想的多面性。許多人借重巴赫金,但窺其全豹者卻寥寥無幾。”[2]應當看到,西方對巴赫金的接受是同西方多元化的文化語境相聯系的,他們對巴赫金的發現和認識也正經歷著一種復雜的過程。西方學者中難得有人全面把握巴赫金,然而他們在某個方面深入的研究卻能給我們深刻的啟示。
比起俄羅斯本土和西方,我國對巴赫金的認識和研究卻要晚得多。巴赫金的兩本專著雖然在60年代中期已在蘇聯出版,但限于特殊的政治文化環境,在整個60—70年代,我們竟然對巴赫金一無所知。直到80年代,隨著社會的改革開放,國外各種思潮的涌入,我們才開始認識巴赫金。1982年,夏仲翼在《世界文學》第4期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地下室手記》時,介紹了巴赫金的專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并譯了該書第一章。1983年,錢中文在北京召開的第一屆中美國際比較文學研討會上做了《“復調小說”及其理論》的報告。1988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譯本出版。從此,中國的學術思想界和文藝界開始有更多的人了解和研究巴赫金和他的理論。到了90年代,國內的巴赫金介紹和研究可謂進入高潮,其標志是三件大事:一是有關巴赫金研究的博士論文和專著相繼問世,如張杰的《復調小說理論研究》,董小英的《再登巴比倫塔:巴赫金與對話理論》,劉康的《對話的喧聲——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夏忠憲的《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研究》等;二是有關巴赫金的研討會先后召開,其中有1993年的“巴赫金研究:西方與中國”研討會,1995年紀念巴赫金誕辰100周年小型座談會,1998年的巴赫金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三是1998年錢中文主編的六卷本《巴赫金全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國內的巴赫金介紹和研究比起俄羅斯和西方來起步雖然要晚一些,但80—90年代以來進展相當快。從對巴赫金的認識來看,文藝界和學術界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經歷了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第一階段,最早是關注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并就復調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的關系展開討論,大家更感興趣的是復調小說所引起的作家藝術思維和敘述方式的變化,而對復調理論的實質則缺乏深入的了解,有些作家甚至把復調簡單理解成情節的雙線索。第二階段關注的是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巴赫金多元的文化理論,尤其感興趣的是運用巴赫金狂歡化文化理論來闡明我國轉型期的文化現象。第三階段關注的是巴赫金的對話理論。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人們逐漸體悟到復調理論和狂歡化理論的背后是巴赫金畢生追尋并為之付出重大代價的對話精神,認識到不理解對話就談不上真正理解復調和狂歡。巴赫金認為生活的本質是對話,思維的本質是對話,語言的本質是對話,藝術的本質也是對話。對話精神正是巴赫金哲學思想和美學思想的根基,也是巴赫金思想最有魅力和最有震撼力的精華所在。
抓住了對話,我們總算從整體上掌握了巴赫金思想的核心,但這不等于說我們對巴赫金有了全面深入的把握,因為巴赫金的研究領域涉及哲學、倫理學、人類學、民俗學、語言學、符號學和文藝學、美學各個領域,我們還必須從各個領域、從不同的角度,不斷地發現巴赫金和認識巴赫金。如果從我國當代文藝學建設的角度來看,這些年來我更關注巴赫金的詩學研究。目前我們僅僅是分別研究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復調理論、狂歡化理論和超語言學理論等,實際上還很難窺見巴赫金詩學的全豹,很難了解巴赫金詩學的全部內容和內在體系。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講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小說問題,在我看來,這部專著與其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不如說是巴赫金的詩學,巴赫金是通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復調小說的分析來闡明自己的詩學觀點的。巴赫金的詩學研究是多方面的,他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的就有社會學詩學、體裁詩學和歷史詩學,當然還應當包括文化詩學。有別于其他文藝學家的詩學研究,巴赫金的詩學研究是總體性的詩學研究,他不是孤立地研究單一的詩學,而是在各種詩學的相互聯系和相互作用中對詩學進行一種綜合的、整體的研究。把握這一特征對于研究巴赫金詩學是至關重要的。
在巴赫金的詩學研究中,我為什么要先從文化詩學入手呢?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考慮。
第一,文化詩學是巴赫金詩學研究的核心,在巴赫金詩學研究中占有最重要的和最突出的地位。
巴赫金在考慮文藝學和詩學建設時,始終認為文藝學和詩學的嚴重缺陷是沒有同文化史的研究緊密聯系起來,因此無法從文化的角度深刻了解文學現象,深入闡明創作的本質。巴赫金在一生中花了最長的時間,下了最大的功夫研究歐洲民間狂歡化文化同作家創作的內在聯系,他的兩部代表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和《拉伯雷的創作與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其重要貢獻就在于闡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小說同民間狂歡化文化的內在聯系,拉伯雷怪誕的現實主義同民間笑文化的內在聯系。同類似的研究相比,由于視角的獨特和材料的扎實,巴赫金這兩本專著真正揭示了這兩位大家的創作之謎,把對這兩位大家的研究推到一個新階段,同時也對歐洲文化發展的線索作出了新的理論闡述。
第二,巴赫金的文化詩學在20世紀世界文化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和獨特的地位。
西方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從盧卡契、葛蘭西開始就走向文化哲學的美學,葛蘭西的“文化霸權主義”思想、本雅明的文化生產思想和阿多爾諾對大眾文化的批判都屬同樣的潮流。從70年代到9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發展的一個重要趨勢就是從社會批判走向文化批判,他們著重從文化角度來把握社會整體,并用它來分析精神文化現象,這就結束了從60年代開始的由結構主義詩學發動的“語言學轉向”,使美學研究向歷史文化轉軌。其中的代表如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美學、伊格爾頓的文化生產美學、杰姆遜的文化闡釋美學等。威廉斯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1977)中,就認為文學批評家必須把文學當作一種文化的產物,才有可能認識文學作品的意義和本質。杰姆遜也自稱是“文化批評家”。如果拿巴赫金的文化詩學同西方當代的文化研究作個比較,我們可以發現它們有不少共同之處,它們都突出從文化的角度來研究文學現象,但我們也發現巴赫金的文化詩學又不完全等同于西方的文化研究,它更少一些外在的政治色彩和意識形態色彩,更多一些歷史感,它強調從文化史角度來闡釋作家作品,同時也更注重具體文本的分析。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和《拉伯雷的創作與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可以稱得上是20世紀文化詩學研究的經典之作。
第三,巴赫金的文化詩學研究反映了20世紀詩學研究發展的重要趨勢。
如果說19世紀的西方文論研究,特別是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是以社會歷史研究為特色,那么20世紀文論從一開始就從社會歷史轉向作品文本,其間經歷了形式主義、結構主義、新批評,經歷了所謂的“語言學轉向”。世間萬事總是物極必反,到了20世紀末期,非常有意思的是西方文論又回到了歷史文化研究,新歷史主義、文化批判又成了時髦,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文論研究從內部研究又回到了外部研究。而這個歷程在巴赫金于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期間所從事的文化詩學研究中早已完成了。
現在有人認為倡導文化詩學研究,似乎是使文論研究又從內部研究回到了外部研究。這種看法是很難令人同意的。就巴赫金的文化詩學研究而言,它既是一種外部研究,也是一種內部研究,而且是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的有機統一。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重點研究的是作為體裁形式的復調小說的特點,這就是所謂的內部研究;同時,巴赫金又深入揭示這種復調小說體裁產生的文化歷史根源,它同民間狂歡化文化的內在聯系,這又是所謂的外部研究。在巴赫金那里,文化詩學研究是同體裁詩學研究、歷史詩學研究融為一體的,既有細致入微的文本分析,又有客觀的歷史文化分析,這種文化詩學研究可以說是反映了20世紀詩學研究發展的重要趨勢。這是很值得我們細細揣摸的。
本書是研究巴赫金文化詩學的一次嘗試,全書的研究是循著以下思路進行的:
第一,巴赫金的詩學研究是一種總體詩學研究,應當在巴赫金詩學研究的大語境中來研究文化詩學,關注文化詩學同其他詩學的內在聯系。
第二,重視巴赫金文化詩學的實證研究,具體看看巴赫金是如何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拉伯雷小說同民間狂歡化文化的內在聯系的,并且在實證研究的基礎上著重揭示巴赫金文化詩學豐富的、多層面的理論蘊含。
第三,巴赫金的文化詩學同俄羅斯詩學傳統有密切聯系,要揭示巴赫金文化詩學研究的民族特色和研究方法的優勢,并闡明巴赫金文化詩學在世界文化詩學研究中的獨特地位和獨特貢獻。
第四,巴赫金的文化詩學思想對處于轉型期的我國當代文化和文學有很大的影響,要十分關注巴赫金文化詩學研究對我國當代文化建設和對我國文藝學建設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