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方晨創作論
- 張艷梅
- 3395字
- 2025-04-22 16:47:14
一 文學圣徒的精神王國
李掖平稱王方晨為“文學圣徒”,以她對王方晨的了解,稱得上慧眼獨具了。“圣徒”一詞,帶有強烈的宗教意味,不僅是對某一信仰的追隨,而且可以引領他人走上信仰的道路。王方晨對文學有著朝圣之心,文學就是他的宗教,他不僅在文學的星空中深深沉醉,還能夠在文字的世界里,澄明出精神上的純粹和理想的執著。他的精神世界如此豐饒廣袤,他的文學表達如此豐富厚重,他的眼光如此獨特銳利。或許走進他的文學王國,就是開啟了理解一代人精神追求和思想信仰的心靈之旅。
(一)異鄉的漂泊與生命之念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地理意義上的,心理意義上的,情感意義上的,生命意義上的,以及終極意義上的。而現代人的精神漂泊感正在日益強化,究竟何處是我家園?現代“原鄉小說”的代表是抒情性鄉土小說作家沈從文和臺灣鄉土小說作家陳映真。這二人的文學世界中都充滿了精神的流離感和心靈的孤獨感,在對家園的回望和深情書寫中,內蘊著個人的理想情懷,小說往往呈現出淡淡的感傷色調。王方晨的小說很少憂傷,他的詩意是倔強的,他的疼痛是鋒利的,正因為有著強烈的異鄉感,所以他的尋找意識更加鮮明。他的小說超越了時代喧囂和精神虛無,不斷迫近生活的本質,以及人的終極關懷。
王方晨自己說:我總有異鄉感。不論何時何地,總會感到自己是個游離于世界中心的外人。正是這種異鄉感推動著他不斷探索、追問和尋找。在文學創作中,他自覺或不自覺地帶入了這種異鄉感和漂泊感。這種現實世界的無根可依,逐漸延展成精神層面的漂泊流離,面對世界和生活,他不斷轉換站立的位置、探究的視角和觀察的方式,就像他自己所言:“我希望它是一種新的認知世界的角度。”然后,在這種精神的漂泊和流離中,他慢慢地明確自己的方向,拉開一段距離凝神生活,審視自我。王方晨的文學花園是五彩繽紛的,既有高大的喬木,有帶刺的灌木,有芬芳的花朵,也有野火燒不盡的青草;他專注于腳下的大地,以所有生命為念,愛,體恤,堅韌但不褊狹,寬厚但不原諒;他的浪漫詩意總是與粗糲的現實生活糾結在一起,從內在的心靈召喚出發,是抵達遙遠而孤獨世界的一個起點;他以文學筆觸細致描繪的那個光怪陸離的異鄉世界,正是他自己生命之鄉的投射。塔鎮、紅杏莊、櫻桃園……花香彌漫而又荊棘叢生,無論冷眼靜觀,還是舍身探險,王方晨所身處的異鄉的精神之旅,總是投射著世界的深淵和理想的光亮。他的文字不僅給出了現實生活的尺度,而且為我們提供了心靈可能抵達的高度。在那個最終的高處,有他對家園、自我和愛的全部向往。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我漂泊已久,雖不畏孤旅漫漫,但也常思歸處。”[2]
(二)給文學和世界一種力量
不僅僅是李敬澤說王方晨有一種獨特的力量,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感覺。王方晨有一種特別獨特的氣質,那種內在的力量難以捉摸和表述,而在他的文學世界里,是那么幽深,又那么亮烈。這種力量常常讓人悚然一驚,他的堅決,他的勇敢,都讓我們想起魯迅。在百年前的新舊交替時代,魯迅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道路,以四面樹敵的方式,探索國民自救和民族自強的方向。百年歷史倏忽而往,現代理性的缺失與現實社會的積弊依舊,文學究竟應該做什么?作家究竟應該寫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王方晨只是自覺地選擇了自己的道路,他要做的就是給日益虛頹和軟弱的文學注入一種力量,讓旖旎外表下的真實清晰洞見,把虛偽的世界和道德打回原形,在千瘡百孔的人性廢墟里,重建堅實高遠的理想之塔。
文學可以對抗時間的蒼涼和世界的荒誕。無論是對鄉村世界的細致描摹和深刻挖掘,還是對城市老舊時光的耐心打撈,沉淀出青石板路縫隙里的悲歡離合,抑或是對藏得很深的理想情懷的蘊藉,王方晨往往都會從繁華的生活表面看到內部的荒涼,又從內部的荒涼看到更深處積蓄的熱能;他總是能從生存的表象看到人性的深處,又從人性的深處打撈起塵世生存的各種形態。沒有華麗的偽裝,在思想的暗地爆發出耀眼的光亮,他的力量從何而來?王方晨說:“如果非要我回答,我或許會說從一而來。我有一個‘大樹’理論,最初的動機是為自己的某種行為開脫。其實我描繪出的是一種大樹景觀:每一個枝杈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長,單從一根枝杈來講,或曲或直,然而相對于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則無所謂曲直,曲直而謂自然。這里顯然需要一種前提,那就是樹要謂大。從‘樹杈’的‘一’,到‘大樹’的‘一’,在我看來就是一棵大樹的歷程。”[3]這就是他眼中的世界和文學,這一切是那么廣闊和復雜,又是那樣讓他傾情而至,他迎著生活的風雨走過去,并且滿含深情地擁抱了這一切。
(三)和所有人心心相印
優秀的作家往往是孤獨的,然而也必然是心懷大愛的。就如同魯迅,他與世界為敵,然而他又與世間所有人有著血肉相連的愛意。就像余華,他寫暴力,因為暴力的陰影讓他始終心存芥蒂,他與世界的緊張其實是一種抗拒,抗拒世界的不完滿,是內心理想的反向投射。這種情形并不多見,在后現代文化氛圍里,一切皆可游戲,有多少人和世界,和生活,和自己較真呢?王方晨說:“我并沒有一味跟自己較勁兒,也并沒有跟這整個世界較勁兒。世界有無數張面孔,一個人卻只能有一張面孔。我不會妄想著以自己無數的面孔,面對世界無數的面孔。這時候,小說誕生了。它是多么的美,仿佛上帝,映照著我的心靈,也映照著我的形象。這時候,我是所有人。這時候,我與世界上每個人心心相印,息息相通。”[4]從這段話中,我們不難看到王方晨的真誠和透徹,對生活,他有著獨立的思考,對世界,他有著清醒的認知。他熱切地愛著長長短短的歲月,誠摯地愛著遠遠近近的人們。他沒有把自己放在整個世界的對面,只是把整個世界放在了自己的心里。
對生活始終保持著虔敬和好奇,并不容易。生活既充滿美好也遍布傷痛,那些崎嶇小徑很容易讓人迷失,文學試圖把這些美好和傷痛涂滿畫板,并且以審美的方式抵達存在的本質,給塵世的生命以慰藉和關懷。對此,王方晨說,每一個人都是弱者,需要在想象中確立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和世界相連的力量。王方晨對人世的珍惜,對生活真相的執著探索,對超人意識的質疑,構成了他以弱者的姿態使自己成為世界核心的信念。“我常常感到自己從來都是從小說到小說,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任何別的地方。我生活在小說里。”[5]那些幸福、焦慮、追問、靜默,是最個人的,然而又是最大眾的,是一個細小的瞬間,也是整個漫長灰暗的時代,他行走在生活的鋼絲上,行走在虛無的空氣里,卻不曾真的跌落。只有正視一切的柔弱,才有內心歷練過的堅定,為了長成一株飽滿的大樹,把根深深地扎進泥土,同時,他的目光越過原野,看到了世界的遠方更多蔥郁的林木。其實,面對生活,面對心靈的反詰,艱辛的掙扎,并不難堅持,放在火上烤,或者在沸水里煮,總歸痛到骨髓里,反而更容易萌生出反叛的決然。
(四)對文學的朝圣之心
“已經很少有人能像王方晨那樣始終如一地對文學抱持著一顆朝圣之心了。”張曉媛在一篇訪談中提到,有人這樣評價王方晨對文學的虔誠。他敬畏文學,就像一個稱職的醫生、工程師、木匠,要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好,做不好就很難受。即使在離開家鄉去省內某作家班學習的日子里,他也沒有自信到自己一定會成功。前途依然渺茫。王方晨坦言:“那時,我認為自己就是一個魂不附體的人。即使受到別人的贊譽,我也不過是會心一笑。對時代風云,我冷眼旁觀的時候居多。我盤算過自己最好的結局是成為一名專業作家,沒想到我會真的從1990年就開始從事專業創作,也許我是當時全國最年輕的一名專業作家了。”文學寂寞他寂寞,那些實驗性的文字,即使難以被當時的人接受,對王方晨來說也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很簡單。我相信許多人像我一樣,年輕時候沒有什么不能做,到了中年,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可做。”王方晨認為:“自己所能做的,只有‘文學’。我在‘完成’它時,它已經成為我心靈的需要。”與一位“70后”作家聊到寫作的意義時,我說起,星星和太陽在同一空間運行,在某一時空,我們看到一部分世界,一部分自我和他人。另一部分在我們想象的世界里,理性是讓我們相信自己也可以成為行星或者太陽一樣的發光體,這些光不是我們戰勝了黑暗,而是神把我們從黑暗里找到并且拯救了我們。在呼嘯的世俗生活里,神坐在屋頂看星星孤獨的目光,我們因為距離獲得神啟。在虛無里追問意義,意義本身同樣是喧囂的泡沫,我們看見神在,于是止步,卻不知道如何看到自我。寫作,其實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吧。從零開始,涉過千山萬水,最終能夠看到世界,自我,還有彼岸所在。人生,因而成為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