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的話給予了嬴政莫大壓力。
若是就連三王五帝都能做到的事,嬴政卻做不到,嬴政又有何顏面自詡功蓋五帝、地廣三王、德兼泰皇?
但扶蘇的話也給予了嬴政莫大動力。
既然就連三王五帝都能做到教化萬民,得萬民民心,嬴政自然也要做到,而且還要比他們做的更好!
嬴政眼中久違的涌出熊熊斗志,緩緩頷首道:“扶蘇此言,有理!”
蒙毅、嬴潛等大秦群臣看向扶蘇的目光盡是驚詫。
他們都不止一次見到過扶蘇是如何勸諫嬴政的。
扶蘇力諫嬴政不要坑殺方術士時那振聾發聵的豪言和毫不退讓的剛直更是歷歷在目!
但這一次,扶蘇勸諫的方式卻與以往截然不同。
他竟然學會捧殺了!
更離譜的是,嬴政竟然真的采納了扶蘇的諫言!這可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李斯心頭卻是大駭,立刻駁斥:“將軍此言,頗有些混淆是非的名家風范?!?
“就算是三王五帝更能得民心,那又如何?不過是馭民之術不同而已?!?
“陛下之地,已廣逾三王,陛下之功,已蓋五帝?!?
“三王五帝有何資格與陛下相提并論?!”
李斯不敢退!
半步都不敢退!
因為李斯看的清楚,扶蘇所求絕不僅僅只是在全天下平等的推廣秦犁,更是要借此機會勸諫嬴政寬政緩刑!
一旦扶蘇成功了,李斯、趙高等大量法吏型官吏必將會喪失在朝中的立足之基。
更重要的是,李斯打心眼兒里不認同扶蘇的理論!
戰國時代是你死我活的時代。
德只是用于實現功績的手段,功績才是唯一的評價標準!
無功之德,是最無用的垃圾!
扶蘇一針見血的反問:“齊湣王之地廣逾歷代齊王,齊湣王更是齊國唯一自詡為帝的王。”
“李相以為,齊湣王之功可是歷代齊王之最?”
大秦沒有隋朝可為鑒,但卻有齊國可以當做參考。
昔齊湣王大敗楚國、吞并宋國、西侵三晉,打下了一片大大的江山,更是自稱東帝,極盡尊崇!
但最終,樂毅率領五國聯軍攻破齊國七十二城,齊湣王死在逃亡的路上,若非田單橫空出世,齊國根本等不到嬴政來滅,就會亡于齊湣王之手!
無論是看名位還是看巔峰時期的疆域,齊湣王都是歷代齊王之最。
但,齊湣王的功績是歷代齊王之最嗎?
歷代齊王怕不是都想一腳踹開棺材板,圍成一圈胖揍齊湣王!
扶蘇此話一出,群臣看向扶蘇的目光更多了幾分驚駭,又多了幾分熟悉。
將陛下比作齊湣王那險些亡國之君?
扶蘇不愧是扶蘇,頭就是鐵!
李斯厲聲質問:“將軍欲將陛下比作齊湣王乎?!”
扶蘇沉聲道:“孤絕無此意!”
“孤只是望李相能明白,疆域的廣度只是評價功績的一個標準,卻并非唯一標準?!?
“一時一世之功短,萬時萬世之功長?!?
“嚴刑峻法、弱民愚民實乃平亂世之良策,可得一時一世之功。”
“但我大秦絕非是要讓天下世世代代沉淪于戰火之中,而是要造就萬世盛世?!?
“亂世與盛世截然不同,平亂世之策又焉能與造盛世之策相同?”
“欲造盛世,必以民心為基!”
扶蘇面向嬴政拱手一禮,誠懇的說:“父皇絕非平庸之主,而實是千古未有之明君,自當不拘泥于一世之功,而是當筑萬世之功!”
“如今亂世已被父皇平定,兒臣請父皇以造盛世之策治大秦!”
“如此,無須數年,父皇將不止地廣三王、功蓋五帝,更將德過三王、德蓋五帝,又能得天下萬民拱衛社稷?!?
“即便是偶有風雨,亦可功傳萬世!”
說話間,扶蘇眼中難掩追憶之色。
貞觀元年時,剛剛成為皇帝的他并沒有想好該如何治理那大亂之后的天下,戎馬一生的他也習慣了以兵鋒解決問題。
以封德彝為首的大量臣子都勸諫他行霸道、用嚴刑,魏征則是秉持王道獨戰群臣毫不退讓,終于說進了他的心坎里,讓他確定了以王道治天下的根本國策。
今日扶蘇諫嬴政之言,正是昔日魏征諫扶蘇之言!
但李斯卻提出了一個昔年東宮王霸之辯時無人提出的問題:“一世功固短,若能世世功成亦可傳萬世,萬世功固長,若是一世無能亦將頃刻崩塌!”
“今關東諸民心不向秦,故六國余孽蠢蠢欲動,亂臣賊子虎視眈眈?!?
“他們之所以不敢擅動,只是迫于嚴刑峻法之威?!?
“若是陛下納將軍扶蘇此諫,在天下大盛之前,天下必將不穩?!?
“屆時,方才是萬世之功毀于一世!”
李斯拱手,懇切的說:“還望陛下以社稷穩固為重!”
扶蘇右手猛的一揮,聲音鐵血又凌厲:“那就剿!”
“別國懼賊,我秦何懼?”
“將士們只恨賊子不夠多,軍功不夠多!”
“待我大秦剿盡了亂臣賊子,這天下自當四海升平!”
群臣:???
不是,這話不對吧?
依公子扶蘇的理念,不是應該說只要施展仁政就不會有亂臣賊子,亦或是要以仁德教化亂臣賊子的嗎!
怎么上來就要剿了?
嬴政更是震驚:“剿?”
這是吾兒能說得出口的話?
但凡去年扶蘇能說出一個剿字,甚至只是說出一個殺字,嬴政又怎會將扶蘇扔到邊關去做監軍!
扶蘇肅聲道:“自三王五帝至群雄諸國,皆在教萬民不該謀反作亂,無須由大秦再教一遍?!?
“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
“若我大秦行仁政,卻致使亂臣賊子挾民作亂,兒臣請命,親領兵剿之,必不教父皇心憂!”
此話一出,李斯也懵了。
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
這分明是家師的理念!
你不是尊崇孔孟,倡導仁德王道的嗎?
怎么還搶我的詞??!
嬴政暢快大笑:“扶蘇能有此心,朕心甚慰!”
“相較于秦犁,扶蘇此言方才是予朕之大禮!”
“朕,允此諫!”
列祖列宗保佑,朕這倔驢一樣的兒子終于轉性子了!
李斯輕聲一嘆,已經對未來關東地區的治安感到絕望。
扶蘇滿臉喜色的拱手:“兒臣,拜謝父皇!”
嬴政輕笑:“莫要高興的太早?!?
“日后若是果真有賊子作亂,朕當令汝掛帥平叛!”
扶蘇拱手再禮,肅聲高呼:“固所愿也,不敢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