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農(nóng)村幸福一家人
一、場院里的青石碌碡
第七個麥收的黃昏總帶著股粘稠的暖意。阿南蹲在場院邊嚼草梗,舌尖沁出的青汁混著汗水的咸腥,倒像少女梳頭時落下的桂花油。第七次抬頭,西天的火燒云正巧漫過張寡婦家的土墻,把晾曬的新麥染成鎏金。
“阿南!麥粒子掃凈沒?“張寡婦挎著草編簸箕站在臺階上,布衫襟口還沾著灶膛的柴灰。阿南騰地站起來,手背蹭過耳后,“嫂子你看這鐮,“他晃了晃磨得锃亮的鐮刃,“連麥殼邊上的麥芒都削平了,“話音未落,一只野雀驚飛打翻簸箕,麥粒嘩啦啦傾瀉而出,在塵土里蹦跶成銀珠子。
暮色漸濃時,張寡婦家飄起黃燦燦的焦香。第七個麥秸垛堆在場院西角,阿南赤腳踩在叉齒上,新打的麥秸沾著體溫蒸騰濕氣。張寡婦顛著竹篩篩面,銅篩子撞得木架叮當響。阿南忽然覺著脖頸發(fā)燙,原來是張寡婦兒子阿毛遞來的蒲扇掃到了鎖骨窩,“南叔你看,“阿毛指著天邊的星子,“那是不是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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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灶膛里的紅火炭
立冬前的第七場霜壓垮了西墻頭的酸菜架。張寡婦蹲在地上拾掇爛菜幫,發(fā)梢凝著霜珠,倒像頭上頂著圈月白色紗巾。阿南扛著麻袋踏進門檻,袋底的玉米粒噼啪蹦得歡快。鐵鍋蓋上的水汽化作云霧,模糊了張寡婦解圍裙的背影。
“嫂子你家灶神爺該換新袍了。“阿南笑著湊近鐵鍋,玉米糝在沸水中翻騰,攪出的漩渦貼著鍋底打轉。這時阿毛突然跳上灶臺,竹席卷著的窩窩頭露出個缺角,“母親節(jié)快樂!“他奶聲奶氣喊完,卻見阿南往他手心塞了塊甜玉米,“今天是...冬至前七天?“話還沒說完,阿南就被燙紅了指頭。
張寡婦端出糖炒栗子,瓦罐口沾著的糖霜墜在栗子上,凝成蜜餞似的糖珠。阿南抓起顆栗子剝開,熱氣在燈罩下聚成白霧,朦朧間看見張寡婦正在納鞋墊。針線在暮色中穿梭,藍印花布上的牡丹逐漸綻放,紅蕊處卻染著抹不易察覺的暗褐——那是他去年摔傷時,藥渣浸染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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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榆錢錢串的搖錢樹
開春后的第七場雨把田埂打軟了。阿南踩著泥巴走向張家院子,褲腿下擺甩出串串水珠。七只燕子掠過西墻時,張寡婦正在檐下編柳編籃。柳條在她指間翻飛成圓,第七朵野迎春綻放在籃沿,金黃的花瓣上還墜著露珠。
“嫂子你看這地頭的艾草...“阿南蹲身拔野菜,忽又站直腰桿,“哎喲喂!“后腰撞上晾衣繩上的玉米串,驚得檐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張寡婦手中的柳條筐哐當落地,野蜂窩滾到腳邊,蜜脾上翹起的蜂蠟,倒像凝固的月光。
“阿南哥遭罪啦!“阿毛舉著草葉往他傷口抹,“我娘說了,“他把沾著米糊的草葉塞進阿南手里,“柳條皮泡水擦擦就行。“阿南嗅著藥香,忽然看見灶臺上擺著新蒸的艾草粑粑,七個三角粑粑頂著艾葉,像極了廟會賣的紙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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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打谷場的石碾盤
七月的日頭烤得石碾發(fā)燙。張寡婦抱著竹篩站在碾盤旁,第七袋稻谷在轱轆下翻卷。阿南攥著韁繩,赤腳踩在粗糲的石板上,褲腳纏著的稻穗掃過小腿。驟雨來得猝不及防,第七粒雨點掉進他后頸,涼颼颼的像塊冰片。
“嫂子,快進雨棚躲躲!“他扯著嗓子甩韁繩,黃牛踱步揚起的塵灰混著雨水,把碾道染成渾黃。張寡婦抱著篩子跑進廊下,看見阿南抹下一把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嫂子你看,“他把半穗稻谷舉到她眼前,“這米粒飽滿得像豬油渣。“
雨停后的彩虹橫跨村東池塘,阿南撿起泡脹的黃鱔,鱗片在陽光下閃著赤金牌。第七只蜻蜓立在他指尖,翅膀薄如蟬翼,映出張寡婦端著姜茶款款走來的身影。她發(fā)髻歪斜,鬢角銀發(fā)沾著稻穗芒刺,眼神卻比新米煮出的米湯還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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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老臘肉掛件的念想
冬至那天,張寡婦掛出第七塊老臘肉。深褐色的肉皮泛著琥珀光澤,繩結處垂落的油痕正在風中凝固。阿南蹲在廊下削木楔,黃楊木屑落在灰襖上,染出暗綠的碎斑。“嫂子看這木頭,“他把刻好的算盤珠子遞過來,“像不像礦上用的量規(guī)?“
張寡婦接過木塊,突然想起礦洞口的老槐樹。每年冬月,樹干剝落的樹皮都裹著硫磺痕跡。她撫摸木塊冰涼的雕紋,突然瞥見阿南袖口的補丁。藍布補丁里夾著絲銀線,那紋路...倒像是去年雪夜她為他縫棉襖時,他慌忙遮掩的胎記。
“嫂子你掐我干啥?“阿南看著她捏紅的手指,突然想起礦洞深處的石英砂,“要不我明天去鎮(zhèn)上...“話音未落,屋檐下的臘肉凍出了白霜,像給老榆木添了頂白帽。張寡婦突然哽住喉嚨,看見阿南摸向火塘邊的陶罐,里面蜷縮著條僵死的泥鰍,魚尾卻倔強地翹著,鱗片上還留著灶灰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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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野酸棗填滿的竹簍
霜降后的第七場晨霧里,張寡婦挎著竹籃走向東溝。野酸棗的紅燈籠掛滿枝頭,壓低的霧氣在棗林間游走。第七個竹簍堆滿棗子時,阿南赤腳踩著板栗殼走來,褲腳擦過枯敗的野菊,驚起一只白灰蝶。
“嫂子你看,“他捧著串紫紅葡萄,“礦洞外野生葡萄熟了,“他的指尖沾著漿果汁水,“甜得像張寡婦釀的葡萄酒。“張寡婦望著他后背貼的膏藥,“你又去礦外挖藥材了?“話沒說完,竹簍底滾出顆藍莓,沾著露水的紫果浸透了月光,在板栗殼上畫出星圖。
夜風掠過酸棗林,吹得蛛網(wǎng)叮咚作響。第七只喜鵲啄食酸棗時,阿南摘下樹杈上的鳥巢。巢底鋪著柔軟的絨羽,像極了張寡婦納鞋底剩下的線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喜鵲銜著的枯枝間,竟夾著根磨圓的羽毛,色澤如同礦洞外晚霞映照的礦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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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曬谷場上的鐵核桃
大暑前的第七個集市,張寡婦背著鐵核桃去鎮(zhèn)上換紗布。染藍的粗布兜著凸凹不平的核桃,第七個核桃表面布滿溝壑,倒像她臉上的淚溝。阿南蹲在集市口削竹篾,篾條在他指間翻飛成圈,第七只篾籃盛開的瞬間,他突然聽見張寡婦的叫賣聲:“磨盤核桃嘞,補腦的——“
竹篾籃翻扣在地上時,核桃骨碌碌滾到阿南腳邊。他蹲身撿起核桃,手背蹭過青石板,沾上的綠銹倒像礦洞口青苔的碎屑。張寡婦踮腳拍打他的脊背,粗布衣裳擦過他腰間的荷包,荷包夾層漏出的半片楓葉,葉脈間藏著枚藍寶石的碎屑,讓她的腰突然僵在原地。
暮色四合時,第七盞馬燈照亮曬谷場。張寡婦裹著阿南遞來的粗布,核桃皮浸出的液滴在她掌心畫出漩渦。阿南突然看見,張寡婦小腹的衣物微微隆起,像是藏著幾枚熟透的核桃,在暮光里泛起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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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野薄荷止住的咳嗽
秋老虎炙烤著第七塊青石板。張寡婦倚著井沿捶打酸菜,第七聲悶雷碾過天際時,阿南卷著褲腿闖進來,赤腳踩上臺階的苔痕,帶著一身泥腥。“嫂子你看這是什么?“他攤開巴掌,泥污里躺著團毛茸茸的東西,竟是個野兔崽。
灶膛里的木柴噼啪炸開火星,“野兔崽兒?“張寡婦用稻草扎著菜團子,“上回礦洞坍塌不是...“話未說完已被阿南捂住嘴。野兔崽蜷縮在他手心,粉紅肉墊上沾著草屑,“礦長兒子摔斷了腿,“他指著兔子后腿,“剛從礦警手里搶回來的。“
月光照亮兔子顫抖的胡須,阿南突然瞥見張寡婦捂嘴的動作。她指尖沾著稻草渣,鼻尖紅得像灶膛里的炭,呼出的霧氣里裹著藥渣的苦香。他轉身去舀水,看見水瓢邊緣殘留的鐵銹,映著燭光泛起奇異的青藍紋路,恰似礦洞深處礦脈的紋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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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油燈下的紅油傘
臘月廿一的臘雪落滿第七座瓦楞。張寡婦蹲在廊下補雨罩,第七根竹篾劃破指腹,暗紅血珠滲出來,染了她常年漿洗的藍布衫。阿南從礦場回來,懷里的油紙傘沾著水,傘骨豁口處還貼著半張防雨膜。
“嫂子你看這傘,“他把傘骨扳得咔咔響,“礦長夫人賞的,說是英國貨。“他扯開防雨膜,露出半片被壓皺的紙,上面畫著帶翅膀的骷髏,“礦洞塌方那天,我在這紙片下面,“他的指甲縫里嵌著煤灰,“還發(fā)現(xiàn)了張畫著黃泉路的明信片。“
油燈搖曳的光斑打在紅木梳妝臺上,第七個銀盒映出張寡婦鬢邊的白發(fā)。阿南摸著梳妝匣上的銅鎖,突然想起祠堂西墻的銅鐘,去年礦洞塌陷時,鐘聲震落了七朵積雪,而今年大雪將至,積雪卻遲遲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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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井臺邊的泥娃娃
雨水滴穿第七塊青石板的第七天,張寡婦在井臺邊打水。第七道漣漪蕩開時,阿南從雨幕里沖過來,懷里抱著個泥娃娃。娃娃的眉心點著顆紅豆,眼角還掛著眼屎,“礦洞口的乞丐給的,“他說著用衣袖擦泥娃娃的臉,“說能保佑孩子平安出生。“
井繩劃過水面,攪出漩渦。張寡婦看著井壁滲出的水洼,水珠墜入水中,畫出的軌跡分明是礦區(qū)地圖的等高線。阿南突然湊近些,手指撫過她微隆的腹部,“咱也給孩子做個護身符吧,“他望著西天漸暗的云霞,“用礦長兒子玩剩下的彩紙,疊只紙鶴放你枕頭底下。“
第七只歸巢的燕子掠過井沿,剪開了漸沉的暮色。張寡婦突然摸到泥娃娃掌心殘留的泥點,用指尖蹭去時,竟露出顆深藍色的寶石。阿南湊近端詳,寶石折射的光斑落在張寡婦的睡裙上,暈開的圖案像極了七年前祠堂舞龍時的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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