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聲落，河面上三盞青瓷幽光碎在船櫓的攪拌中，卞橋下飄來臨安漕船卸下的龍涎余香。河岸的勾欄笙簫伴著州橋夜市上賣鵪鶉馉饳的梆子聲，傳過烏篷船，散落在繡娘潑進秦淮河的胭脂中。

有儒生，站在船頭，意氣風發，誦著：“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他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卻又仿佛被這夜的寂靜所淹沒。有商人，聚在船里，細如蚊聲卻喜形于色，他們的喜悅，在這夜的深處，顯得那么渺小而又虛幻。

巡更的鑼槌穿過人群，攪著夜的涼霧，裹挾著樊樓煅銀的爐灰、都作院打鐵的余溫，沉入河底青苔，釀成夜秦淮的槳聲燈影。

州橋上一角，說書人端坐一張方桌前，四周圍了七八個喝茶聽書的公子哥和附庸風雅的混不吝。

“話說這五年前的英雄會上，當今江左盟的盟主劍連城那是所向睥睨，傲視天下。就連梅家翹楚梅傲雪也不是敵手。”說書人抿了一口茶，掃視一圈，見圍觀的人都等他繼續說，開口續道，“想當年，老夫也是會些拳腳的練家子，跟著家師去拜了貼，送了禮。大會當天真是人山人海，各個武林門派都有不少人前來。就拿這江湖上名望最高的八大宗門來說...”

花驚鴻在一只烏篷船中側臥，聽著笙簫絲竹，喝著三日醉，迷離的雙眸暗藏銳利，像一只懶洋洋的貍貓，卻隨時能躥起來打架。

“花爺，今兒怎么不去怡春園里找樂子，卻來我這破船上獨飲。”撐船的是個長相干凈，緊身短打，干練的臉上始終帶著警惕的青年男子。頭上的斗笠壓的很低，只有看向船內之人時才微微抬起頭。

“你沒聞見什么氣味嘛？”花驚鴻懶散的站起身，眼神瞥向一個不起眼的方位，那里沒有青瓷，沒有夜市，沒有笙簫，漆黑一片，連月光都被擁擠的屋檐堵住，不見地面。

“有老鼠出來了。”船夫竹篙輕撥，船緩緩向那片黑暗漂去。

寒風突然卷起船簾。花驚鴻反手擲出酒壇，陶片炸裂聲與金屬相撞的錚鳴同時響起。船夫的袖箭已上弦，而花驚鴻的劍正撥開第三支淬毒弩箭。

“聞到么？”花驚鴻看著虎口滲出的血，“江左盟獨有的，沉水香。”

一支火箭從暗處襲來，目標卻不是船中人，而是釘在了船頭底板上。火焰很快順著箭尖在船上蔓延開來。

“小七，看來你的船要沒了。”花驚鴻右手持劍，左手食指挑了一下遮眼的劉海，足尖輕點，沖破蓬頂，如一支利箭向黑暗中射去。

船夫竹篙打水，濺起的水花正好撲滅了船上的火焰，隨后竹篙向水下一撐，將整個身體騰空，借勢一個翻滾，雙腳壓在竹篙上。此時的竹篙如同一只弓，船夫就是箭在弦上。下一瞬，船夫如離弦之箭，向著剛才花驚鴻飛去的方向射出。

“何人敢來此撒野！”一個渾厚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借著不多的月光，可以看見有刀鋒劃過黑暗。

金屬交擊聲響起，花驚鴻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在幾道寒光間忽隱忽現。他手中所持寒泉劍乃是荒北千年不凍泉中的鐵石鑄造，劍身比精鐵寶劍更加堅固，普通刀劍在其面前更如砍瓜切菜般。

“轟隆”聲響，天上突然雷聲震震，暴雨驟降。夜市的人群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淋成了落湯雞。

雨簾掛在屋檐上，地上的青石板上躺著十來具尸體，個個緊身黑衣，黑罩蒙面，流了一地的血水此時被雨水沖的一干二凈，只剩空氣中還彌漫著死腥味。

小七挨個檢查所有尸體，斗笠下一張被雨水清洗后更加俊朗的臉毫無表情。像這樣善后的事情對于他來說和每天吃飯如廁一樣，熟練的不能再熟練了。

花驚鴻已經離開，追著一個逃走的黑衣人，看方向是向下游的碼頭而去。黑衣人速度很快，在屋檐瓦舍間跳躍騰挪，輕盈如蜻蜓點水，他自信輕功了得，快行到碼頭，回頭瞅去，卻發現身后之人離自己始終在三丈之內，眼皮一跳反應過來，此人是故意讓他跑走，要放長線釣大魚。

當下停住不再前進，轉身死死盯著這個追來之人。此人武功深不可測，手中長劍更是利器，可自己在江湖上從沒聽說過這號人物，偏偏此人相貌英俊，長相年輕，不像是成名已久的大能。如此想來，只可能是剛出道不久的年輕才俊，想用這次截殺出名。

可他轉念一想又覺不對，江左盟勢力之大天下無人不知，況且這次是為嚴大人活動，朝廷和江左盟中任何一個都不是一個江湖小輩能惹得起的存在。

不及多想，青衫青年已經追了上來，二人在碼頭屋頂相對而立，暴雨漸小，有風吹動二人衣襟、長發，劍拔弩張的氣氛隨時爆發。

花驚鴻手持寒泉劍指向對方，默不作聲。

“你是誰？究竟為什么要截殺我們？這批貨可是江左盟為朝廷走的水鬼，你可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簍子嘛？”黑衣人怒斥道。

“你知道死的感覺嘛？”花驚鴻緩緩說道。

黑衣人聽對面答非所問，只感覺落在身上的雨水更加冰冷了幾分。怒目圓瞪，就要暴起，不料腳下卻動不得半分，低頭看去，雙腳不知何時已經被凍住，落下的雨水在腳上一點一點積累，都化作凍冰。

猛然抬頭，發現對面的長劍已經橫在自己脖頸上，再前進一分就要切入肉里。此時恐懼占據了他的思想，對生的本能渴求讓他的嘴唇不自覺的顫抖了一下。

“少俠，我們本無仇怨，你若想以此來揚名，那你是打錯了算盤。倘若你不是為名而來，能否留下姓名，我也好知道死于誰手。”

“嚴老賊盜運的官鹽在哪？”花驚鴻語速不快，故意讓對方聽的清清楚楚。

黑衣人沒有立刻回答，眼角的余光微微向右后方碼頭的方向斜了一下就再次瞅向對方。動作雖然微小，卻都被花驚鴻看在眼里。

“你是沈練的人。少俠年輕有為，在沈練手下可是屈才，如少俠不棄，棄暗投明，我以性命擔保，嚴大人不會追究今日之事。”

“你的話太多了。”花驚鴻手上用力，寒泉劍在黑衣人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劍身上的血珠隨風飄散。

劍已回鞘，黑衣人脖頸處突然噴出血霧，忙用手去捂，胳膊抬到一半卻僵住，下一秒整個人倒在屋頂上。

然而此刻花驚鴻已經飛身離開，向著剛才黑衣人所看之處而去。

黑暗中的碼頭有巨大的桅桿矗立，六艘巨大的商船正停靠在碼頭上，有火把向船上移動，有人影在船上巡視，有更加黑漆漆的木箱在火把的照射下才依稀分辨出十分沉重的樣子。

花驚鴻雙手橫抱胸前，站在桅桿上隱藏在黑夜中，默默看著船上的一舉一動。對于他而言，目之所及的所有人都不是一合之敵，但他還是沒有輕舉妄動，他相信嚴世潘不會如此輕于防范。

直到看見兩個奇裝異服之人從船艙中漫步走出。兩人一胖一瘦，均是盤椎赤足，身上用粗布包裹，腰間斜插著一把倭刀，腳蹬一雙木質涼鞋。這是典型的椎髻跣足，倭寇浪人的打扮。

花驚鴻飛身下了桅桿，輕輕落在兩名倭寇身后的船板上。

“誰？”瘦倭寇首先反應過來，轉頭看去，一道寒芒從眼前劃過，脖頸處一涼，瞳孔瞬間放大數倍，驚恐的不知所措。下一秒，雙膝跪地，“噗通”一聲倒地而亡。

胖倭寇的反射弧慢了半拍，但卻十分精明，在同伴回頭瞬間蹲下，接著一個驢打滾向前滾出數步，堪堪躲過了花驚鴻必殺一擊。

此時胖倭寇抽出倭刀，雙手緊握，驚恐中帶著憤怒的看向花驚鴻。

“八嘎！”胖倭寇雙手舉刀向花驚鴻撲過去。

“倭賊，看劍。”花驚鴻不躲反而舉劍向擊。

“砰！”的一聲響亮的金屬撞擊過后，花驚鴻側身穿過倭寇斜側，穩穩站住。反觀倭寇，雙手持刀，刀身已經斷成兩截，地上的斷刃上借著月光映照出倭寇前胸左上至右下一道細長卻深入肌肉的傷口。人還在恍惚間，身體卻頹然倒地。

“殺人了！”不知是誰看見了這個場面，大喊一聲，緊接著，整艘船上立刻騷動起來。

花驚鴻輕蔑一笑，挽了個劍花，收劍回鞘，正欲走進艙內一探究竟。

“功夫不錯。”一句生硬的中文從船艙頂傳來，語氣中帶著傲慢和嘲諷。隨著聲音，一道黑影從船艙頂一躍而下。

“閣下武功很好，剛才在桅桿上我就注意到了你。本以為你是嚴大人特意派來護送鹽船的，現在看來，閣下并非嚴大人部下。本來我與你是敵非友，但我十分愿意結交像閣下這樣的武林高手，若閣下愿意，剛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請閣下進屋，我當沏茶煮酒，與閣下一敘。”

說話的人是個典型的倭國浪人，留著八字胡，斜挎著兩把倭刀，腳下木屐很新，明顯比剛才兩人地位高了很多。

“你是何人？”花驚鴻沒有急于動手，來人能察覺到自己之前在桅桿上，內力應不在自己之下。

“我是武田一夫，是武田家第一武士，也是嚴大人的外交顧問。”

“嚴賊私運官鹽已是重罪，今又和倭寇勾結，其罪當誅。”花驚鴻說話之時暗運氣力，打算上來就出殺招，最好一擊必中。

“看來閣下對嚴大人多有誤解，嚴大人與我國正常貿易賺取的錢財充盈了大夏國庫，也能讓現在的皇帝安坐龍椅，這一舉多得的事情實在是不好找。”

“嚴賊借貿易之口行貪污之實，錢財都進了他自己兜里。為此民間幽怨已久，百姓苦不堪言。今日爾等若要離開，需踩著我尸體才行。”說吧，不再給對方任何說話機會，整個人瞬間彈出，寒泉劍冷鋒出鞘，七道劍氣化作寒芒將對方全身籠罩其中。

兩把倭刀同時出鞘，左右交叉向前劈出一道十字劍氣。兩股劍氣對撞，十字劍氣被攪碎，七道劍氣只是稍微遲緩便繼續向前。但只這一片刻遲緩的功夫，又有一道十字劍氣緊接而至，再次與七道劍氣相撞。花驚鴻明顯感覺到后到的十字劍氣比第一股強上不少，竟然抵消了自己的兩道劍氣。

緊接著，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十字劍氣一道比一道強，直到與第五道劍氣碰撞后，七道劍氣完全消失。而此時花驚鴻也進到了武田一夫身前三尺。

“大切丸！”武田一夫大聲呵斥，雙刀高舉，鄉下劈砍，刀鋒如刺骨寒風，向著花驚鴻手腕、脖頸分別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