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十五分，我終于忙完了手頭的工作，長舒一口氣后，再次撥通了梁安娜的電話。“睡醒了？”我輕聲問道。
“嗯?！笔謾C里傳來梁安娜慵懶的聲音，還伴隨著似在伸懶腰的動靜，“剛剛睡醒，你就打電話來，你是在我家裝監控了吧！”她半開玩笑地嗔怪道。
“那可真是太巧了?！蔽矣行擂蔚匦α诵?，頓了頓，接著說道：“來公司一趟吧，我在天臺等你?！?
此時，暮色開始在城市的上空悄然暈染開來，像是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畫。我站在天臺鐵門旁，吹著大自然的涼風。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西裝口袋里那個鼓鼓的信封。
沒過多久梁安娜來了，身著的檸檬黃連衣裙被晚風肆意吹起，獵獵作響，發梢間跳躍著夕陽最后的金紅色光芒，宛如一幅絕美的剪影畫。
“安娜。“我清了清嗓子，聲音比想象中干澀，“這個給你。“
她走進我面前，我注意到她鼻尖上還殘留著凌晨畫圖時蹭到的馬克筆印，像顆調皮的小雀斑。她歪著頭看我遞過去的牛皮紙信封，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扇形的陰影。
“勞務費?！拔已a充道，突然覺得這個說法太過生硬，“雖然遠不夠抵你通宵的辛苦?！?
信封里裝著相當于我半個月薪水的現金——這遠超出公司能給外援的預算，但我執意要自己補上差額。她救了我的案子，更救了我岌岌可危的職業尊嚴。
“不是說過了，請我吃頓大餐就好了嘛！”梁安娜接過信封，在手里掂了掂，突然噗嗤笑出聲：“哇哦，老古董，你這是把老婆本都掏出來了？“沒等我回答，她就隨手把信封塞進背包側袋，動作粗魯得讓我擔心鈔票會飛散在風里。
“走！“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尖沾著不知哪來的水彩顏料，“我知道有家新開的甜品店，草莓拿破侖簡直能讓人升天！“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手：“我不太吃甜食。“這句話脫口而出后，我立刻后悔了。她眼里的光芒肉眼可見地暗淡下來，像被云層遮蔽的星星。
“哦。“她松開手，轉身趴到欄桿上，“那算了?！?
晚風卷起她鬢角的碎發，露出小巧的耳垂。我突然注意到她右耳的彩虹耳環少了一只，只剩下孤零零的左耳環在暮色中搖晃。一種莫名的愧疚感涌上心頭。
“其實...“我走到她身邊，肘關節小心地碰了碰她的，“偶爾嘗試新事物也不錯?！?
她猛地扭頭，發梢掃過我的臉頰，帶著柑橘洗發水的香氣：“真的？你確定？不會半路逃跑？“
“我什么時候逃跑過？“我故意板起臉，卻忍不住被她孩子氣的表情逗得嘴角上揚。
電梯下行的三十七秒里，密閉空間放大了一切細微的聲響。梁安娜的帆布鞋底蹭著地毯發出沙沙聲，我的西裝紐扣碰在電梯壁上叮當作響。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要被機械運轉聲淹沒：
“其實昨天不是我失戀紀念日?！?
我側頭看她，發現她正盯著電梯樓層數字，眼神渙散。顯示屏的冷光在她臉上投下青白的陰影，與方才天臺的暖色調判若兩人。
“嗯？“我下意識放柔了聲音。
“是我前男友的婚禮。“她扯了扯裙擺，布料發出細碎的摩擦聲，“他和當初劈腿的對象結婚了。我收到請柬時還以為是什么惡劣玩笑?！?
電梯“?！暗囊宦曂Ｔ诙龑?，走進來幾個抱著文件的同事。梁安娜立刻換上那副標志性的燦爛笑容，甚至熱情地幫人按了樓層鍵。直到電梯再次只剩我們兩人，她才繼續道：
“我居然還去了，穿著最貴的裙子，化了兩個小時的妝?！八猿暗匦α诵Γ敖Y果你猜怎么著？新娘的婚紗是Vera Wang的定制款，我的Zara連衣裙像個笑話?！?
我看著她用力摳著指甲邊緣的倒刺，突然理解了昨天咖啡店里那個要“甜到齁死自己“的點單。那不是任性，是某種自我救贖。
而我整天喝酒麻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種救贖，我們目的一樣，只是救贖方式不一樣。
“所以，“我斟酌著詞句，“你現在...“
“所以我決定！“電梯到達一樓的提示音與她突然提高的聲調同時響起。她轉身面對我，眼睛亮得驚人，方才的陰霾一掃而空，“從今往后每一天都要活得比他們更甜！更耀眼！更理直氣壯！“
電梯門緩緩開啟，大廳的燈光流水般傾瀉進來。她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伸出的手指上還沾著彩色顏料的痕跡：“江少宇先生，你愿意當我的試吃伙伴嗎？只嘗一口也行?！?
夏夜的熱浪混雜著汽車尾氣撲面而來。我望著她懸在空中的手，突然想起大學時看過的一部老電影——主角在懸崖邊松開韁繩，墜入云海的瞬間卻展露出解脫般的微笑。
“只限今日?！拔衣犚娮约赫f，手指已經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她的。她的掌心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卻溫暖得像捧住了陽光。
梁安娜爆發出一陣大笑，拽著我就往外沖。我的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打滑，領帶飛起來抽在下巴上。透過寫字樓的玻璃幕墻，我看見我們的倒影——她像一道明黃色的閃電，而我像個被綁架的銀行職員，卻莫名笑得像個傻子。
“慢點！“我試圖穩住步伐，“至少讓我叫個車...“
“才不要！“她回頭喊道，發梢沾著汗貼在頸側，“甜品店就在轉角，跑過去剛好開胃！“
人行道上的梧桐樹影在我們身上流淌。她跑在前面，裙擺掃過路邊的繡球花叢，驚起幾只白鴿。我跟著她穿過晚高峰的人群，突然意識到這是近些年來我第一次在下班時間真正抬起頭——好似暫時忘卻了心中的那位身影。
街角面包店飄來的香氣，放學孩童追逐的笑聲，便利店門口打著瞌睡的橘貓，所有這些曾被我用“太忙“二字屏蔽的細節，此刻都隨著她的腳步重新涌入視野。
“就是這里！“她在一個爬滿常春藤的洋房前急剎車。彩繪玻璃門上掛著“蜜語“的招牌，櫥窗里陳列的甜品像藝術品般精致。
我喘著氣整理歪掉的領帶：“你確定這里...“
話沒說完，門鈴清脆地響起。梁安娜已經沖了進去，正趴在展示柜前興奮地指指點點：“要這個！這個！還有那個粉色的！“
我跟著走進冷氣充足的店內，濃郁的黃油香氣瞬間包圍了我。穿著圍裙的店主笑著迎上來：“安娜，帶男朋友來啦？“
“才不是！“她漲紅了臉，耳尖在燈光下幾乎透明，“這是...這是...“
“她的甜品實驗品?！拔医舆^話頭，意外發現自己并不反感這個誤會。
我們被安排在靠窗的角落，木桌上擺著新鮮的白玫瑰。梁安娜把三份甜品推到中間，眼睛亮晶晶的：“先說好，每樣都必須嘗一口！“
我看著面前造型夸張的甜點——粉色的慕斯頂著金箔，巧克力塔上插著羽毛裝飾，草莓拿破侖足足有七層高。這完全違背了我“少糖少油“的飲食準則。
“給。“她突然把叉子塞到我手里，“人生就像甜品，老古董。如果只在乎卡路里，就永遠嘗不到讓人幸福的滋味。“
我望著她鼻尖上的奶油漬，突然理解了為什么有人甘愿溺死在蜜糖里。叉子切下拿破侖的瞬間，酥皮碎裂的聲音清脆悅耳。
“怎么樣？“她湊過來，呼吸間帶著焦糖的甜香。
酥皮在舌尖融化的觸感讓我瞇起眼睛。甜，確實甜，但奇妙的是并不令人反感。就像她闖進我生活的姿態——突兀卻鮮活，強勢卻治愈。
“還不壞?！拔夜室獍逯樥f，手卻自動去切第二塊。
梁安娜笑得前仰后合，馬尾辮掃過玫瑰花瓣：“承認吧，你喜歡！“
窗外，暮色已經完全籠罩城市。路燈一盞盞亮起，在我們之間的玻璃上投下交錯的光影。她突然安靜下來，用叉子戳著慕斯上的金箔：
“其實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人分享這家店?！?
我放下叉子，等待她繼續。
“以前和他在一起時，總覺得這么幼稚的喜好會被嘲笑?！八p輕地說，金箔在她指間破碎成星星點點的光，“但現在我覺得...“
“覺得什么？“
她抬起頭，眼睛比櫥窗里的水晶吊燈還要亮：“覺得能一起吃甜食的人，比只會讓你節食的人珍貴多了。“
這句話像一塊方糖，悄無聲息地落進我心底的咖啡里。我伸手抹掉她嘴角的奶油漬，觸感比想象中還要柔軟：“你經常來嗎？“
她的笑容在暖黃燈光下綻放：“每周六，風雨無阻?！?
玻璃窗上映出我們的身影——她的彩虹耳環，我的歪斜領帶，中間是三份被消滅殆盡的甜品。在這個充斥著香草與焦糖氣息的夏夜，好似某些堅固的東西正在無聲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