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過投下廣島原子彈的飛行員嗎？”章北海打斷了程心，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冷硬的穿透力，“他說他從未后悔過?！?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語，“有一句話叫做，‘原子彈下無冤魂’?！?

“在那個特定的時刻，那個國家，從上到下，已經陷入了集體的瘋狂。他們的‘文明’，整體成為了加害者?！?

“但那些還有良知的人呢？那些被裹挾的普通人呢？”程心忍不住反駁，聲音抬高了一些。

“那是他們‘文明’的原罪?！闭卤焙５穆曇舨桓?，卻異常堅定。

“個體或許無辜，但當個體集合成一個以侵略和毀滅為目標的文明時，就必須承擔這個文明帶來的后果。這是生存的法則?！?

“我們是被害者，他們是加害者。讓被害者去考慮加害者的話，那究竟誰才是被害者？”

“三體文明也是一樣?！闭卤焙Ｆ降卣f道：“它們是加害者，我不會去考慮它們的文明經歷了什么。”

“只有一種情況，我會去考慮共情三體人?！?

章北海的語氣斬釘截鐵，“當我們擊敗三體文明后，把三體文明從這個宇宙中抹去后，我才會去考慮這些?！?

兩人相顧無言，周圍的玩家也漸漸下線離開，只剩下蒼茫的雪地上，與那些破碎的脫水者。

章北?？粗鷣碛h的第三顆飛星，雪花無聲飄落，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而且，我們智人，已經滅亡過其他‘文明’了?！?

程心打了個冷顫，她自然知道章北海說得是什么——是被智人滅絕的尼安德特人。

人類的祖先早就展示過文明的生存法則，可有些人，還是擺脫不了無用的憐憫。

換句話說，正是因為祖先毀滅尼安德特人的文明，人類的文明才能蓬勃發展。

“不過，程心你有這種想法，正是表現出了人類文明的光輝所在?！闭卤焙ＵZ氣緩和了些。

“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

“但這僅僅是對沒有威脅的物種而言?！闭卤焙Ｔ掍h一轉。

“你現在對三體文明的共情，是建立在對他們文明的美好想象上。”

章北海停頓了一下，觀察程心的反應。

“如果他們不是人形生物呢？如果是克蘇魯神話中那種不可名狀的存在，你還會對他們的文明的死亡產生共情嗎？”

程心沉默了。她設想了一下，如果是奧特曼里那些奇形怪狀的怪獸文明被毀滅……她還能共情嗎？

答案在她心里變得模糊。

也許，三體文明從不透露自身文明細節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此吧。

雪越下越大，很快覆蓋了荒原。

程心知道，這次三體文明又將在嚴寒中走向滅亡。

她抬頭望天，天空澄澈得近乎透明，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了三顆冰冷的飛星。

兩人摘下V裝具，回到納米中心略顯空曠的大廳，各自沉默。

虛擬世界的嚴酷和真實世界的寧靜形成鮮明對比，更讓人心頭壓抑。

史強回來時，看到兩人神色都有些不對勁，咧嘴一笑：“怎么了？難不成你們在游戲里被ETO那群人發現了？”

程心勉強笑了笑，聲音有些沙?。骸笆肪伲绻沂钦f如果，你有能力的話，你會眼睜睜看著三體文明毀滅嗎？”

史強愣了一下，沒料到程心會問這種問題。

他撓撓頭，理所當然地說：“那當然啊，有機會我恨不得直接穿越到四百年后，跟他們真刀真槍地干！”

“如果，他們沒有入侵過地球呢？”程心追問，“就是一個完全和我們無關的文明，你會看著他們毀滅嗎？”

史強更加迷惑，看看程心，又看看一旁沉默的章北海。

他不明白兩人在游戲里看到了什么，聊了什么，能讓程心問出這么奇怪的話。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史強攤開手。

“我先聲明啊，我嚴格遵循國家的方針。國家要救，我就支持；國家不管，我也沒意見?！?

“是這樣啊……”程心輕輕嘆了口氣，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三人隨意聊著，氣氛慢慢緩和。

到了晚餐時間，在納米中心的食堂吃飯，仍然沒見到汪淼。

直到夜色降臨，大部分工作人員都下班后，汪淼才匆匆趕回辦公室，臉上帶著興奮的光彩。

“老汪，咋樣？”史強迎上去，拍拍汪淼的肩膀，“那什么納米材料，成了嗎？”

“成了！”汪淼聲音洪亮，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合成出來了！現在正在實驗室加班加點測試性能呢！”

他轉向章北海，“出乎意料的順利，主要是合成工藝很簡單?！?

“性能初步評估了嗎？”程心也好奇地問。

“評估了?！蓖繇迭c頭，“初步數據和你們提供的資料差別不大，具體的還要等后續的詳細測試?！?

“很好?！闭卤焙ｎh首，“之后會有人來對接具體的工作，汪教授你們這邊配合一下就好?！?

“明白，明白?！蓖繇颠B連點頭，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也是面壁者計劃的一部分。

程心連忙補充道：“汪教授，麻煩您這段時間先出一份書面評估報告。”

“沒問題。”汪淼爽快地答應下來，“不過因為目前還沒有具體的應用方向，我們只能進行一個比較全面的通用性能評估?！?

“好的，辛苦汪教授了?！背绦恼嬲\地道謝。

“行了行了，時間不早了?！笔窂娚锨皵堊⊥繇档募绨?，半推著他往外走。

“趕緊回家吧，不然弟妹又該念叨我拐帶你加班了?！?

汪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臨走前又問了一句：“哦對了，除了這件事外，各位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了?！闭卤焙；卮?。

程心也搖了搖頭。

三人同汪淼握手告別。

看著汪淼帶著成功的喜悅離去，章北海和程心隨著史強一起離開了納米中心。

夜風微涼，吹散了虛擬世界殘留的寒意，卻吹不散兩人心中各自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