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北海站在門前，沒有立刻敲響這座別墅的大門。

他知道面壁者羅輯就在里面。這一時刻，即使是章北海，思緒也難免有些翻騰。

父親，我終于要見到他了。

章北海轉過身，目光投向陽光下的草坪和人工湖。

精心修剪的草坪尖端還掛著點點晨露，湖面波光粼粼，反射著清晨的陽光。

這片寧靜奢華的景象，與地球的危機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收回目光，抬手，輕輕叩響了房門。

等待了片刻，遠比預想的要久，門內才傳來一聲含混不清的回應：“請進。”

章北海推開門。屋內光線有些昏暗。

他一眼就看到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正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

羅輯看見門口站著一個身著筆挺軍服的陌生男人，臉上先是錯愕，隨即轉為警惕。

“你是誰？！”羅輯猛地站起身，甚至探頭往章北海身后張望，似乎在尋找熟悉的面孔。

“坎特呢？大史！史強！”他喊了幾聲，回應他的只有別墅內的寂靜。

無論是聯合國派來的聯絡員坎特，還是負責他安保的史強，此刻都不見蹤影。

章北海表情未變，走進屋內，隨手帶上了門。

他向羅輯伸出手：“太空軍，章北海。很高興見到你。”

他確實不完全理解為什么“因果”顯示羅輯這個人的因果如此之重。

“因果”顯示的包括羅輯在內的因果有這么重的人只有兩人。

這疑惑如此強烈，讓他決定先來見羅輯，而不是去參加即將到來的面壁者泰勒對太空軍的視察。

羅輯狐疑地上下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章北海的軍銜似乎不低。

他心不在焉地和章北海握了握手，指尖冰涼，然后就像泄了氣一樣重新癱坐回寬大的沙發里，陷了進去。

章北海沒有立刻說話，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姿態端正。

他靜靜地觀察著羅輯，目光沉穩而銳利。

羅輯似乎毫不在意這種審視，眼神飄忽，偶爾抓抓脖子，顯得有些煩躁。

空氣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章北海的沉默帶來的壓力，羅輯終于忍不住先開了口。

他扯出一個笑容，帶著明顯的苦澀和自嘲。

“怎么，國內也開始派人來催我進行面壁工作了嗎？太空軍都找上門了。”

他當然知道太空軍，也理所當然地把章北海歸為PDC派來施壓的人。

“您的面壁計劃已經開始了不是嗎？”章北海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從聯合國宣布面壁計劃，您成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

“哈。”羅輯像是聽到了極其荒謬的笑話，他揮手指著周圍昂貴的家具、墻上的名畫，聲音陡然拔高。

“你覺得我這醉生夢死的樣子，是我計劃的一部分？騙鬼呢！就連PDC那幫官僚都不信！他們只是礙于面壁法案，不得不捏著鼻子通過我這點‘微不足道’的預算！”

羅輯畢竟是社會學博士，這點門道他看得清楚。

章北海看著他，緩緩說道：“即使沉溺夢境再久，到了該醒的時刻，也要在刺目的真實里睜開雙眼。”

“什么？”羅輯皺起眉，似乎沒聽清，又似乎不愿去理解。

章北海微微前傾身體，目光直視羅輯的雙眼，清晰地說道：“羅輯同志，該工作了。”

“同志”這兩個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羅輯心里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漣漪。

他猛地從沙發上挺直了身體，甚至可以說是彈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盯著面前這個面容嚴肅的軍人。

他的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敲擊了一下。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稱呼他。

在大學里，人們叫他“羅老師”、“羅輯博士”；在社會上，是“羅輯”、“羅先生”。

哪怕是以前配合警方調查，那些警察也客氣地稱呼他“羅輯先生”。

只有眼前這個人，這個來自太空軍的章北海，叫他“同志”。

盡管知道這可能是軍隊內部習慣性的稱謂，羅輯依然感受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分量。

何謂同志？志同道合之人，現在是指擁有共同志向的人。

在這個時代背景下，他們“同”的是什么“志”？

是贏得四百年后那場幾乎注定失敗的末日之戰的信念。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顫抖，以及一絲極其微弱、連他自己都幾乎察覺不到的……觸動。

羅輯深吸一口氣，重新坐回沙發。

這一次，他的坐姿明顯端正了些許，不再是剛才那副慵懶懈怠的模樣。

“你想聊什么？”他的語氣依舊帶著些不耐煩，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銳似乎收斂了一些。

章北海拿出一個硬殼筆記本和一支筆，翻開，里面一片空白。

他并非要做記錄，這只是他整理思路的一種習慣。

“羅輯同志，我想請教，您是否思考過，聯合國為什么選擇您成為面壁者之一？”

羅輯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怎么知道！莫名其妙！我問過薩伊，她什么都不肯說，打太極！”

“您看，”章北海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羅輯同志，您成為面壁者之后，似乎并未主動、深入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你什么意思？”羅輯瞇起眼睛，警惕地看著章北海。

“弗雷德里克·泰勒，前國防部長，選擇他，或許是看重他在戰略防御、宏觀戰爭布局上的經驗。”

“曼努爾·雷迪亞茲，小國領袖，擁有豐富的反侵略斗爭經驗，并成功領導國家抵抗住了強敵。”

“比爾·希恩斯，頂尖科學家，選擇他，可能是寄望于他能在基礎科學或應用技術上取得突破，發展出三體人意想不到的對抗手段。”

章北海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羅輯身上，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么，您呢，羅輯博士？”

羅輯注意到，章北海又換成了“博士”的稱呼。

“羅輯同志，”章北海繼續說道，再次強調了這個稱謂。

“您是天文學家，同時也是社會學博士。這或許就是您與其他三位面壁者的關鍵差異所在。”

“呵。”羅輯忍不住嗤笑一聲，身體放松了些，似乎覺得這個說法有些異想天開。

“總不會是想讓我運用社會學，去瓦解三體社會吧？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也許不是瓦解，”章北海回應。

“而是從社會學的角度，為人類文明尋求一線生機。比如，文化戰略，或者某種我們尚未理解的三體世界的社會學規律。”

“別開玩笑了。”羅輯擺擺手，語氣帶著不信。

“我們對三體文明幾乎一無所知，連他們的社會形態都無法了解。他們不會給我們這個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