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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望洋興嘆
——漫議欣賞曲目(二)

在本文前一篇中,我們議論貝多芬的作品有哪些是必聽之曲,提出了那么多作品,這同我們認定要以他為一座重大界碑來安排我們傾聽的曲目的主旨是完全一致的,他的作品理應成為曲目的中心。這一點既合乎樂史上他的位置,也合乎現今廣大愛樂者選擇的實際情況。他是18世紀以來音樂文化大潮中的滔天巨浪,它鼓蕩著那樂潮奔騰向前。現在我們要順流而下,一覽貝多芬催動的音樂文化主流的壯觀景色。這主要是浪漫派、晚期浪漫派和印象派的音樂。

舒伯特既是貝多芬的同代人,又是他的繼承者。他既像是一位“女性的貝多芬”,也處處叫人感到他也帶著男性貝多芬的性格。聽其作,你既不時可以認出貝多芬的面影,又仍然會覺得他到底不同于那位與之并世同城而互相不大熟稔的巨人。很有意思的是,舒伯特可以寫出一些頗有貝多芬味的作品,且不論他是有心還是無意;然而像一些最具有舒伯特味的音樂,貝多芬恐怕是想寫也不一定寫得出的吧!這當然是時代與氣質等等的差異所造成的。貝多芬的重大作品都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煉地苦吟出來的,頗似我們的老杜詩圣。而舒伯特則是樂史上除了莫扎特之外的另一處音樂噴泉,甚至以音樂之涌流迅疾而言比前一位大天才還要不可思議!像這種音樂思維方式之不同,自然也反映在音樂的性格上了。他的音樂無比流暢,極其自如,在樂史上是突出的,除了莫扎特,還有第三人可相提并論嗎?這種自然地盡情傾吐的音樂,正適合浪漫派樂潮的需要。

在交響曲這一領域中,舒伯特雖然還不能望貝多芬之項背(他的好幾部交響曲,恐怕只能屈尊排在“可聽可勿聽之曲”一類中);然而,如果他僅僅留給后人一部(而且是殘缺的)《第八交響曲》,那他也絕對可以贏得不朽的名聲了。這部作品,要給以“偉大”的評價,并不合適,但絕對是前無古人而且后無來者。就連作者自己,不也寫不出第二部如此瑰麗的交響曲,而且寫到第二樂章也只好擱筆,難以為繼嗎?“未完成”實是已完成。有些好心好事者總想續貂,固然只落得弄巧成拙,恰似人們寫什么《紅樓圓夢》之類,又像有人妄想為米羅島的維納斯雕像“斷手再植”;還有一種考據認為此作的其他樂章并未遺失,不過被誤放到《羅莎蒙德戲劇配樂》中去了。此說即使可信,那另外兩章也是配不上前兩章的。

要借用文學語言來解釋《未完成》這篇杰作是徒勞的,但人們要從傾聽中充分感受這種神異、恍惚有如一場好夢般的音樂之美,卻又絕不比聽懂任何一篇標題樂作品更困難。恐怕這正是它成為最通俗(毫無貶義)也最耐聽的交響曲的原因之一吧?

舒伯特的鋼琴音樂也并不跟著貝多芬亦步亦趨,而是用了大不相似的鋼琴語言。鋼琴在他指下真正成了歌吟的工具。但他在鍵盤上吟唱出的那些鋼琴音詩,又同后來者的鋼琴大詩人肖邦并不相似,各有其美,各盡其妙。他的后期之作,貌似乎易,卻并不好懂,所以也許并不適合我們凡人去硬啃。必須推薦的必讀之作是那些即興曲。這種音樂真像是興會淋漓詩興大發的騷人的口占一絕,詩味極濃,但又不必勉強賦予什么題目與意象。它們是純樂性的道地的“無詞歌”“無題詩”。它們抒發著作者情懷中樂天的一面。那滔滔不竭的樂流,始終像清溪之水一般自在淌流。其中最為美妙的也許應數那首“降G大調”的。鋼琴詩人是在沉思默想中漫步行吟,在溪光云影中編織他的“好的故事”。如此純真素樸不假雕琢的詩與歌,除了舒伯特是再沒有人能吟唱的。

他最輝煌的業績當然是藝術歌曲。這種藝術歌曲是詩藝和樂藝的完美結合。它需要作者與演者的精雕細刻的表達,同時也要求一個誠意的傾聽者的認真仔細的吟味。聽者既要理解、感受那詩藝之美,又必須能感受那同詩的文字結合在一起的音樂的力量;這就比單純讀詩或讀樂要求更復雜細膩的體驗。

舒伯特一生像流水作業般“生產”歌曲,總產量達到了令人難信的五百六十七篇!而其中約有兩百篇作品還是為同一詩篇一譜再譜的。

《魔王》當然是最為廣大樂迷所知的一首。此作不但有李斯特改編的鋼琴曲,還被柏遼茲拿它配器改成了管弦樂曲。然而原作是民謠風的,又是很聲樂化的,特別是其中有些地方是宣敘風的,既如歌,也似語,需要自然而親切的表達。改為鋼琴或樂隊,便不免顯得生硬無味了。

其實在《魔王》之前,舒伯特就已譜寫了他的第一篇天才之作:《瑪格麗特紡紗歌》[1]。恐怕注意這一曲的愛好者不像愛聽《魔王》的人那么多。但貌似平凡而實是神韻非凡的這一作品,是非常值得反復細玩的。它就像《浮士德》詩劇中的一幅“插圖”。沒有任何一幅關于《浮士德》的畫是有資格同他這幅有聲的音畫、有形的音詩相提并論的。如果聽懂了它,一個活生生的瑪格麗特便如在目前了。不但如此,她那滿腔煩憂、重重的心事,也可以感受到了。這篇小歌,曲調素樸得近似于說話,卻叫人覺得真摯可信之極。曲中有一個最動情的地方,這位女郎的微妙復雜的激情,作曲家卻是用了音樂中“最有力量與情感的休止符”來表達的。評家認為,這里的休止,其詩意與戲劇性之強烈,不愧為偉大天才的神來之筆。真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

貝多芬、舒伯特相繼走出了新路,浪漫派樂風吹遍了樂壇。門德爾松雖然是此派中的巨子,卻又帶著些與眾不同的特色。他善于用古典派的“格律”來規范浪漫派的樂想,在古典曲式的柜子里安排浪漫的詩意內容。有點像用有用的舊瓶裝進新的美酒。

音樂會序曲《芬格爾山洞》可以拿來做一個好例子。此作在百多年來始終是音樂會和唱片中的保留節目,至今也未曾被樂迷聽厭。本來許多標題樂作品很容易叫人一聽便愛,而也難免于多聽便厭。門氏此作卻是聽得越熟越是其味醰醰。這其中道理便同他運用古典“格律”,發揮了純樂的力量有關系。你會發現那音樂是離開了文學與繪畫的標題所規定的內容,產生了自有的效果,顯示音樂自身之美了。

不過也值得指出,此曲在刻畫自然景色上也確是精彩。音樂中的“山水畫”不可勝數,門氏的這一幅是突出的。它不但畫出了從山洞內外所見的天光海色、來潮與退潮,還傳出了在巖穴中觀海聽濤之人的心理感受。這幅交響畫的“透視法”是最奇妙不過的。然而當你傾聽著其中豐富而曲折、層出不窮的變化時,可能沒注意到樂曲的結構和發展竟然是并不怎么復雜的。這也正是他善于駕馭形式的妙用。

這一曲還算不上他的拔尖之作。他最了不起的大作是《仲夏夜之夢序曲》,而這是一位年方十七的少年的作品!就連門氏自己,畢生中再也沒能寫出這樣永葆青春之美的作品。

可以拿來作一比較的是他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此作也是洋溢著一種朝氣、鮮美、英俊,聽時足以令人暫時忘懷于人世間還有丑惡與痛苦。然而可惋惜的是,這篇美妙音樂的耐讀性是不好同《仲夏夜之夢序曲》比的。從前有位為小提琴寫史話的英國文人在盛贊此曲之美的同時又嘆息道:假如我能重生一次,再享受一番初聽此曲的新鮮感,那多幸福呵!

再拿門氏的一部交響曲來對比也是頗有啟示的。《意大利交響曲》一開頭的音樂可謂燦爛已極。然而正如評家所云(也是我們有同感的),在一開頭的漂亮音樂進行不多久之后,那吸引力很快便減弱以致消失,而且聽下去不免失望了。門氏花了很大氣力才寫成的這篇作品,反而遠遜于他寫來并不吃力的少年之作。這部交響曲和另一部《蘇格蘭》不一定需要列為必讀之曲,盡管它們是所謂“名作”。必須列為必讀曲的倒是一篇小品。其實它就是人們早已耳熟的《春之歌》,但耳熟未必就一定認真傾聽吧?這篇小小的無詞歌完全可以同他的大型作品并列為他的天才的見證。無詞歌本來是意在忘言的,所以不但無言(詞)也無題。(除了《威尼斯船歌》等少數幾首有作者自加之題。)這曲題當然是他人所擬,但也的確不可能有更恰當的曲題了。聽這篇春之禮贊的音樂可以聯想文藝復興畫家提香與波提切利描繪春神花仙的名作。通常人們用溫柔的格調演奏它,誠然也可喜;也有人改為樂隊曲,抒發了一種春日大自然中少男少女們陶醉于青春之美的意境。這正可以說明,短小的篇幅中竟蘊含著如許豐富的樂意!

門德爾松即使未曾寫下那些交響曲(除了上面提到的兩部,還有不少,都談不上有吸引人一讀再讀的魅力),而僅僅留給我們以上推薦的大小作品,也就很可以永遠留在愛樂者心中了。

當然,他寫的大量作品中有不少是完全可以列入“可聽之曲”那一部分的。

從《仲夏夜之夢序曲》《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芬格爾山洞》和《春之歌》這些作品中,你可以領略到他的風格特色:典雅、清新、洗練、從容不迫。最鮮明突出的是那種青春之美。然而他最缺乏的是激情,他決不像有些浪漫派人那么激情如火。

激情如火的浪漫派樂人是柏遼茲。要了解浪漫派音樂的特色,不可不聽他的作品。這將是下一篇中的話題。

注 釋

[1].Gretchen am Spinnrade,現在通常譯為《紡車旁的瑪格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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