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豐年文集·卷四:音樂筆記
- 辛豐年著 嚴峰編
- 1168字
- 2025-05-07 11:50:12
像音樂一樣美好
無論在他生前身后,我想到父親的時候,最常有的感覺是驚奇: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世上竟還有這樣的人。我不是感嘆他的學問有多好,文章寫得有多好,而是驚訝還有這么好的人。
我當然知道,作為一個兒子,用“好人”來形容自己的父親,這沒有什么意義,在今天更是如此。在一個假道德、非道德、反道德、后道德混雜的時代,對道德的冷感和犬儒態度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對道德理想主義依然抱有信念,因為我身邊確實有一個真實的例證。
這不僅是我個人的看法,也是接觸過他的所有人的印象。中國人有替他人揚善隱惡的習慣,通常對文化老人會有溢美之詞,但是我看別人寫他的文章,深知對他的所有美好回憶都是真的,而且只是滄海一粟。
驚訝之余,必有疑惑。我常常想,他那樣的人究竟是怎樣煉成的。是父母教的嗎?好像不是。他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他的父親是一個威嚴而粗暴的小軍閥,民國時代做過上海警備司令兼上海警察廳長和上海衛生廳長——我小時心目中標準的“壞人”。是學校教的嗎?他初二就肄業了,其后全靠自學。
那么是另一個巨大的熔爐嗎?他確實像同時代的許多青年,響應了時代的強烈呼喚。對于家族,父親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羞恥感和贖罪心,這種原罪的意識,從20世紀40年代接觸革命思想,到“文革”中的吃盡苦頭,一直到發家致富光榮的改革開放的今天,他從來沒有改變過。
還有家國之恥。父親說,他當年跑到解放區,是因為家不遠處和平橋就是日本憲兵隊,每次經過那里都要向日本人鞠躬,感覺非常屈辱。他總是繞道躍龍橋,避開日本人。他也不喜歡蔣介石,因為常去鄒韜奮的生活書店看進步書籍,特別在青年會圖書館(在大世界隔壁)看了華崗的《1925—1927中國大革命史》,痛恨蔣的屠殺,從此對國民黨幻滅。
但是最直接的動因,是一本叫《罪與罰》的小說,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2010年的時候父親有一天打電話說他把這本書的英文版又看了一遍。他還告訴我,當年他投身新四軍,最初不是因為讀了馬克思的書,而是因為震撼于《罪與罰》呈現的罪孽。無論如何,推動父親一路走來的是一種對人間的絕對正義的追求,一種刻骨銘心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道主義者。
還有音樂,終生自學,終生摯愛。戰爭年代,父親在部隊所到之處,會尋訪當地音樂人,向他們請教和借樂譜抄寫。在他的行軍背包中,還放著德沃夏克《自新大陸交響曲》的總譜。原江蘇文聯秘書長章品鎮先生是他的革命引路人,1945年他們一同從上海坐船到蘇中分區參加新四軍。兩人相約仿效巴托克,隨軍每到一處,即以紙筆記錄當地民歌。我曾見他們在異地交流采風的信件。對于他們那一代的文藝青年來說,革命是最浪漫的詩篇;對父親來說,革命是最宏偉的交響樂章。
雨果在《九三年》中說:“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我父親的一生,實踐的就是雨果的這句名言,并且再加一句:在這兩者之上,還有一個絕對美好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