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縣內(nèi)的崇仁坊緊靠皇城，離尚書省選院較近，東南緊鄰長安東市，外地入長安考試的士人，參加科舉的學(xué)子，做買賣的商人，甚至異域的遣唐使也中意于此，大都選擇在坊內(nèi)的旅舍。

“硯之兄，有沒有心儀的店家，我們可一起搭伙做伴，你看如何？”

二人將崇仁坊轉(zhuǎn)了一圈，王家店，狀元樓等聞名店家進也未進，普通一般的旅社也并未選擇。袁不約看來是乏了，有些無奈地對鄭冠說道。

鄭冠似不以為意“袁兄，我初入長安，不食人間煙火，未料到此地價格不菲，盤纏有限，欲尋破廟之地住宿，袁兄可先尋舒適之處，稍作安頓，再敘不遲?！?

聽聞此話，袁不約竊喜，實乃自己亦盤纏有限，遂義正詞嚴：“裴兄愿尋以陋室，磨礪心志，實乃吾輩楷模，我又怎么會獨自享受，定會舍命相陪，裴兄怎可將我拋下，難道裴兄認為我是貪圖享樂之人嗎？”

鄭冠一看，袁不約似有不滿，連忙擺手“哪有哪有，袁兄誤會了。”

袁不約哈哈大笑，“好極好極，住什么破廟呀，長安哪里還有破廟，我?guī)闳ず玫胤健！?

“去哪？”

“罔極寺”

該寺原為太平公主為武皇所建，離崇仁坊較近，出入方便，且免費接納科舉學(xué)子，有宣傳佛法，增福添名之意。鄭冠二人匆匆趕至，擔(dān)心來遲，得不到空房，沒想到除此二人竟無其他學(xué)子借宿。二人向門房說明來意，展示各自的解狀、家狀，征得了主持允許。

“袁兄，如今春闈大考在即，罔極寺也無人來住，這些士子都往哪里去了？”鄭冠疑惑。

“這你就有所不知之了，讓我來跟你好好說道說道。有些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地方豪強之族，錢物不在話下，自會選擇好去處，如像我們之前去的崇仁坊，環(huán)境安定，利于應(yīng)舉?！?

“那要是囊中羞澀又該如何，借宿破廟嗎？”

“怎會如此，你真不食人間煙火，讀書讀傻了，朝廷自有貢院，食宿免費，不過寺廟道院也還不錯，安靜清雅，也可與佛祖親近。”

鄭冠心道；“詩文里可不曾講過這些，彎彎道道確是不少。”

“噫！硯之兄，你出身河?xùn)|裴氏，不應(yīng)如此窘迫吧，怎愿居于此處？”

“你不也是如此？”二人哈哈大笑，各有心思。

“不過亦可借住親屬，我乃孤家寡人，在京無親無故，你有沒有？”

“倒是有一師長，不過也不必叨擾。”

“你文采出眾，可走行卷之路，若得賞識，住宿不成問題，甚至對科舉大有裨益，像白居易曾經(jīng)以“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得到顧況贊賞，傳為美談。”

袁不約說話酸味十足，露出不屑表情，似是認為此舉不雅，頗有攀附權(quán)貴之意。

鄭冠聽出意味。

“科舉才是真才實學(xué)，行卷之事，確實不可為?！?

說完二人各選一處房間，回房休息，約定明日參加曲江宴會。

……

靖安坊位于朱雀門街東第二街往北第五坊，從罔極寺趕來，不過五六里的路程，若是常人，或許需要半個時辰的腳力，但對于武藝在身的鄭冠來說，時間大為縮短，不過兩盞茶的功夫。

鄭冠立于宅府門前，敲門求見，門房伸出頭來。

“多有打攪，煩請將此轉(zhuǎn)呈韓侍郎，就說河?xùn)|裴氏裴昭仰慕大人才華，特來拜見?！?

門房習(xí)以為常，態(tài)度未變，接過卷軸。

“請稍等”

不過片刻工夫，門房返回。

“裴公子，我家大人近日公務(wù)繁忙，無暇接客，望公子勿要空等，可先行離去，若有機會，他日定可相見，并有話帶予公子。如今春闈在即，可居家復(fù)習(xí)功課，期科舉有成?！?

“那就不再叨擾，多謝多謝?！编嵐诠笆蛛x開。

鄭冠回首心中釋然。行卷之事，早已有之，但他此并非想走科舉捷徑，而是試探，鄭冠所呈詩文盡是奉承之詞，以試韓侍郎為人，畢竟鄭冠為戴罪之人，韓愈會不會幫他，還不好說？不過由此可見，韓侍郎不是喜好諂媚之輩，以后或可接觸。鄭冠回想所作詩詞，實悔下筆，不禁自嘲一番。

……

“裴兄，剛起早叫你用膳，發(fā)現(xiàn)你不在屋內(nèi)，此去何處呀？”

袁不約站在寺廟門口，望著從靖安坊回來的鄭冠問。

鄭冠不想將袁不約卷入禍?zhǔn)轮衼?，又不愿再次欺瞞好友，便對其說道。

“我剛剛前往靖安坊拜訪韓愈韓侍郎。”

袁不約心傷，原本以為遇到志同道合之人，昨日二人還不齒“行卷”一事，大呼公平之道。沒想到今日他便背著自己……真是識人不明，不免有些氣憤、傷心。

鄭冠一看袁不約臉色驟變，心中恍然：“他必定是對我有所誤會。”連忙解釋。

“赴京之前，家中長輩囑我到長安后拜訪韓愈韓侍郎?！蔽冶疽獠辉感芯?，奈何長輩之命難違，今趁著早課之際拜訪，不過你看我不是回來了嗎？

袁不約聽到解釋，心氣稍緩。

“對呀，你為何又回來了”

“韓侍郎已經(jīng)被我的阿諛之詞所惡?！?

“真的假的，快說說是怎么回事”，袁不約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我呈給韓侍郎一首詩，盡顯諂媚，為侍郎所不喜，即應(yīng)了家中長輩之托，又斷了行卷之事?！?

“哈哈哈，你寫了什么，我看看”說完一把奪過鄭冠手中卷軸。當(dāng)眾念了起來。

《頌韓公》

百代文宗力玉臺，文光射斗破云開。

儒衰敢振千秋業(yè)，鱷徒潮州萬里埃。

師說昭昭懸日月，諫章凜凜動風(fēng)雷。

若將北斗量胸次，猶欠昌黎一寸才。

“哈哈哈”袁不約沒忍住，又大笑起來，鄭冠也無奈。二人笑著趕赴曲江宴會。

……

曲江宴源于玄宗時期，初為安慰落第舉子所設(shè)，后為祝賀新科進士，宴會于曲江亭畔，稱曲江宴，往往在關(guān)試后舉行，亦稱“關(guān)宴”。這些都是袁不約對鄭冠所講。

“還沒開考，哪來的新科進士？”

“你別急呀，聽我細細道來。后來宴會的規(guī)模愈來愈大，開考之前亦有不少人聚集于此，逐漸演變成春闈前的曲江小宴。士人學(xué)子，飲酒作詩，舞劍助興，不僅有同科舉人，亦有青年才俊，王公貴族，甚至有人提前來此，為女捉婿。有人攬才，有人慕名，比比皆是。

鄭冠原本不想來此，奈何袁不約相邀，并且也有機會接觸旁人，對將來為父母翻案有所幫助，最好是能把聲勢造大，這樣把握更大，那就只好人前顯圣了。

“硯之，以你之才，今日或許要名動長安，你也要給我留絲絲機會呀?！痹患s打趣，鄭冠拱手笑而附和。

曲江亭在萬年縣東南角，二人很快趕到，春日陽光暖和不燥，看此情形，人數(shù)已聚集不少，估計有一二百人，江邊擺上了不少桌椅，小桌之上擺滿珍饈美饌、雕花點心、蜜餞果子，絲竹之響，也附聲和起。士人學(xué)子、多著襕衫、頭戴幞頭、腰佩玉石、或懸青鋒。甚至有女子參加，卻從男子打扮，此事也并不奇怪，大唐風(fēng)氣開放，女著男裝，比較多見。

鄭冠和袁不約誰也不認識，找一偏僻角落而坐，只管吃食，偶有私語，點評識人。

“二位兄臺，此地可有人坐？是否允許我落座?！?

鄭冠點頭，“請！”

“在下李敬方，隴西李氏，與參加大考，不知二位……？”

袁不約心想，名門王族呀，搶話道“我們二人也是即將參加春闈的學(xué)子?！?

同科學(xué)子，雖存競爭關(guān)系，但畢竟文人多惺惺相惜，三人很快熟絡(luò)起來。

曲江小宴有所習(xí)俗，科舉學(xué)子皆要參加“曲觴流水”。其余之人，可旁觀賞，推杯換盞，共賞盛會。三人也偶有交談，談及此次之人赴宴之人，有不少名士清流，像清河崔品、范陽盧佐、滎陽鄭元昭等。幾人出身望族，頗有才情，皆是此次科舉呼聲較高之才，尤其清河崔品，年僅二十八，早已聞名已久，詩詞歌賦，撫琴舞劍，小有成就。

會場突然噤聲，一男子登上亭中高臺。

“二月二，龍?zhí)ь^，值此春光，共襄盛會，曲江宴會乃我朝慣例，匯天下英才，今日舉杯換盞，把酒言歡，明日定會榜上有名，震動朝野。”

“竟然是太子殿下，殿下竟親自主持宴會?！庇腥嗽谛÷曊?wù)摗?

“以往多為皇子主持，今年有所變化，可見朝廷對科舉士人的重視，據(jù)說今年科舉似有殿試考校?！?

鄭冠幾人也是聽到了旁人的議論。

“請諸位學(xué)子，桌前就座。其余人等可后退觀賞?！碧勇曇袈湎?，鄭冠三人也相約一同。待眾人坐下，大約三四十位士子，畢竟不是所有人皆愿意來此，況且還有人未曾趕至長安。

曲江流飲，似曲水流觴之俗，將酒杯置于流水之中，流至誰前則罰酒，飲酒作詩，眾人品評，即顯示文采，又有炫耀攀附之嫌。

隨著酒杯流出，宴會正式開始，鄭冠坐在二人中間，聽酒杯丁零哐當(dāng)，清脆悠揚，酒杯先是停在了清河崔品面前。

崔品起身環(huán)視，先自我介紹一番，緊接著出口便吟：

燕昭臺上未低眉，敢信馮唐老不欺。

金榜題名應(yīng)有日，青云得路豈無時。

十春礪得龍泉劍，一旦逢迎伯樂知。

莫道蟾宮折桂遠，且看鵬翼展天池。

“好”

眾人拍手叫好，既有狂妄之語，又有自謙之詞，不愧為清河崔氏，放榜之日，定有他的名字，鄭冠等人也覺得崔品此人確名副其實。

流水繼續(xù)，卻不想晃晃悠悠流至袁不約身前，袁不約臉上笑容頓時消失。這兩日的相處，鄭冠感覺到他看似不太穩(wěn)重，但身上一定有故事，而且才華絕對不輸常人。只見袁不約正襟危坐，思考片刻。

“袁某不才，《江湖志》奉上。

鯨波踏碎貫長虹，懶折蟾宮桂影重。

暫借龍門試劍罷，攜云直入萬里松。

眾人議論紛紛，鄭冠并未感到奇怪，只覺得有趣罷了，并且揶揄：“袁兄，這下你出名了?！?

袁不約不甚在意，吃了口酒。

“小姐，此人好生輕狂無禮，大考在即，竟說此話，拿科舉當(dāng)磨刀石了？”

“你哪里會懂，此詩即展江湖豪氣，又不免灑脫之情?！?

亭外一對主仆在談?wù)撛患s的詩詞。

“此乃袁兄志向，科舉或為磨礪石，縱情山水向五柳?！贝嗽掝}被太子殿下終結(jié)，并提議由身旁之人再續(xù)一首。

這下輪到袁不約和李敬方靜候鄭冠佳作，鄭冠深吸一口氣，向眾人說道。

注；

1、行卷是指在科舉考試前，考生將自己的文學(xué)作品或其他學(xué)術(shù)成果加以編輯整理，寫成卷軸，呈送給當(dāng)時的達官貴人、文壇名流或主考官等，以展示自己的才華和能力，期望得到他們的賞識和推薦，從而增加自己在科舉考試中被錄取的機會。

2、“舉人既及第……又有曲江會、題名席”——《新唐書?選舉志》：“及第新春選勝游，杏園初宴曲江頭。紫毫粉壁題仙籍，柳色蕭聲拂御樓”——劉滄《及第后宴曲江》

3、“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觴故事，起于晉時。唐朝賜宴曲江，傾都禊飲踏青，亦是此意?！薄秹袅轰洝?

4、“月己亥，天皇出御鳥池之堤，招宴五位以上官人，應(yīng)身份賜祿，且招文人，舉行曲水宴，令作詩，各人賜粗絲十匹，麻布十端。《續(xù)日本紀》（神龜五年（728年））日本奈良時代的曲水宴，與中國的曲水流觴習(xí)俗相似，疑初唐學(xué)習(xí)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