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如同最深沉的墨汁，浸染了陸沉的心房。但他并未被徹底擊垮。那自幼在底層掙扎求存磨礪出的韌性，以及被逼入絕境后迸發出的強烈求生欲，支撐著他沒有倒下。

不能坐以待斃！縱然希望渺茫，也要做最后的掙扎！

他強忍著錐心之痛，從那片已然化作腐敗地獄的藥田中，小心翼翼地選取了幾株病情最為典型的凝氣草病株，用油紙仔細包裹，連夜再次奔赴惠康縣城！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城中那幾家世代經營藥材、經驗最為豐富的老藥鋪。或許，那些見多識廣的老藥師，能認出這詭異的病癥，或者提供一絲半縷的線索？

他步履匆匆，如同身后有厲鬼追趕，首先沖入了縣城南街那家規模最大、名聲最著的“回春堂”。

當值的，是一位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藥師。此人據說已在藥鋪坐館五十余載，一生與草藥為伍，望聞問切，經驗老道，在凡俗醫者中，堪稱泰山北斗。

陸沉將包裹好的病株呈上，聲音沙啞，帶著最后一絲希冀：“老先生，請您過目！此乃凝氣草，不知為何，這幾日突然染上惡疾，根莖腐爛，葉片枯萎，迅猛異常！小子……小子實在無計可施，懇請老先生施以援手，指點迷津！”

那老藥師原本正在慢條斯理地整理藥材，聞言抬起頭，渾濁卻不失精明的目光掃了陸沉一眼，又落在他手中那散發著淡淡腐臭的病株之上。

他并未立刻接過，而是先皺了皺眉頭，湊近了些，仔細嗅了嗅那股異樣的氣味。

隨即，他才示意陸沉將病株放在柜臺上，戴上老花鏡，拿起一根細長的銀針，小心翼翼地在那灰黑色的菌絲和腐爛的根莖上撥弄、探查。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老藥師的眉頭，越皺越緊。他時而凝神細看，時而低頭沉思，時而又拿起病株湊到鼻尖反復嗅聞。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最初的從容與自信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困惑。

良久，良久。

老藥師終于放下了手中的銀針和病株，緩緩摘下老花鏡，抬起頭，看向陸沉，眼神中帶著深深的無奈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

他輕輕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唉……后生，恕老朽眼拙，此癥……老朽行醫五十余載，從未見過！其狀詭異，其氣腥腐，其蔓延之速，匪夷所思！這……這恐怕已非凡俗草木之疾，非藥石之力所能及也！”

非凡俗草木之疾！

這句話，如同重錘一般，狠狠砸在了陸沉的心上！讓他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破滅！

連經驗最豐富的老藥師都束手無策，甚至直言此病已超凡俗范疇！這無疑印證了他心中最壞的猜測——這定是修士所為！是某種歹毒的、針對靈植的邪術或禁藥！

“老先生……當真……當真沒有絲毫辦法？”陸沉不死心，聲音顫抖地追問。

老藥師再次搖頭，臉上帶著愛莫能助的歉意：“此等異狀，恐需仙家手段方能探查一二。凡俗藥理，怕是……怕是無能為力了。后生，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完，他便不再多言，默默地轉過身，繼續整理他的藥材，仿佛不愿再沾染這不祥之物。

陸沉失魂落魄地收起那幾株被判了“死刑”的病株，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回春堂”。

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喧囂熱鬧，卻無一人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那份熱鬧與他內心的冰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更顯得他形單影只，孤立無援。

老藥師的話，徹底斷絕了他從凡俗途徑尋求解決之道的念想。

仙家手段……

他如今唯一能想到的、有可能接觸到“仙家手段”的地方，便是……陸家族學！

秦管家！那位深不可測、似乎對靈植之道亦有涉獵的秦管家！

上次在農桑司，他曾抬出秦管家的名頭，震懾住了陸福。這一次，事關重大，不僅是他個人的損失，更關系到主家分配的藥田與良種（凝氣草種子來源雖是他自己購買，但在外人看來，與主家脫不了干系）！以此為由，求見秦管家，理由可謂充分至極！

或許……秦管家能有辦法？

這個念頭，讓陸沉灰暗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火苗。

他不再猶豫，立刻調轉方向，朝著位于陸家深處的族學快步走去。

然而，現實往往比想象的更加殘酷。

當陸沉懷著最后一絲希望，來到族學門口，想要通報求見秦管家時，卻被門口當值的管事攔了下來。

那管事認得陸沉，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卻毫無溫度的笑容，語氣平淡地告知：“陸沉啊，真不巧，秦管家昨日便已奉老太君之命，外出公干去了，說是要處理一樁外地產業的要事，歸期未定，短則十天半月，長則……可就說不準了。”

外出公干？！歸期未定？！

陸沉的心，再次猛地一沉！

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外出公干？！

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是真有其事？還是……有人故意為之？！陸沉不敢深想，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

他強壓下心中的疑慮與焦躁，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懇切：“這位管事大哥，小子確有萬分緊急之事，關乎主家藥田興衰，必須面見秦管家！不知……不知秦管家臨行前可有留下什么話？或是……是否有其他能主事的管事可以代為通傳？”

那管事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神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與不耐煩：“秦總管何等人物？他的行蹤豈是我等下人能夠隨意揣測的？族學之中，自有規矩，秦總管不在，便無人能越俎代庖。你若真有要事，便等秦總管回來再說吧。”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陸沉，自顧自地整理起門前的雜物，擺明了是不想再與他多費口舌。

這冷漠而敷衍的態度，讓陸沉徹底明白了。

求見秦管家這條路，也斷了！

無論是真巧合，還是假意外，結果都是一樣——他找不到能夠為他做主、或者有能力解決此事的人！

陸沉站在族學那高大肅穆的門前，只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卷全身。他仿佛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著，無論他如何掙扎，都逃不出這預設好的絕境！

離開陸家，陸沉如同行尸走肉般，漫無目的地走在縣城的街道上。

他還想到了那些在農學交流會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散修。當初那位仗義執言、購買了他青罡石的青竹山莊秦越，或許……能提供些許幫助？

他嘗試著去上次那個靈材坊市附近打探。運氣似乎不算太差，還真讓他在一處茶館里，遇到了幾位同樣是種植靈草的散修，其中便有上次與秦越一同出現過的幾人。

陸沉連忙上前，將自己的遭遇簡略說了一遍，并將病株呈上，懇求指點。

那幾位散修聽聞他的遭遇，皆是面露同情之色。他們仔細查看了病株，亦是眉頭緊鎖，嘖嘖稱奇。

“陸道友，你這凝氣草所染之疾，確實詭異！我等種植靈草多年，也從未見過如此霸道的病菌！”

“是啊，看這菌絲形態，聞這腐敗之氣，絕非凡品！恐非我等這點微末道行所能應付。”

“秦越兄見多識廣，或許能認得，可惜他前幾日便已離開縣城，返回山莊清修去了……”

“唉，陸道友，恕我等無能為力啊！你這損失……著實令人扼腕！”

同情者有之，嘆息者有之，愛莫能助者，更是十之八九。

這些散修，自身修為有限，見識也未必廣博，面對這種明顯是人為的、帶有修士手段痕跡的歹毒病害，他們又能有什么辦法？

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

陸沉默默地收起病株，向那幾位表示了感謝，然后轉身離開。

他甚至想過，要不要去找縣衙的周明周縣令？當初周縣令似乎對他頗為賞識，也曾出手相助。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他苦笑著掐滅了。

官府的力量，在于凡俗世界。對于這種涉及修仙者手段的詭異病害，周縣令又能如何？難不成派衙役去捉拿那無形的病菌嗎？這根本是天方夜譚！

藥鋪老藥師搖頭嘆息，族學秦管家恰好遠行，相熟散修束手無策，官府衙門更是指望不上……

陸沉站在熙熙攘攘的縣城街頭，看著周圍川流不息的人群，聽著那喧囂熱鬧的叫賣聲，心中卻是一片死寂。

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助。

求告無門！真正的求告無門！

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為敵！所有的門路，都被堵死！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懸崖邊上，身后是萬丈深淵，眼前是絕望的困局！

夕陽西下，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顯得格外孤寂與落寞。

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難道，真的只能……束手待斃？

不！陸沉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絕望雖深，卻并未徹底熄滅那最后一點不屈的火焰！

既然求告無門，那便……自救！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拼死一搏！

他攥緊了拳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決絕！

陸明！陸福！你們以為這樣就能將我徹底踩死嗎？

我陸沉的命，還沒那么賤！

不就是絕境嗎？

我便在這絕境之中……殺出一條血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