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父可回來了？”

楊青桐進來后，四下看了看，詢問楊青槐道。

楊青槐搖了搖頭。

“那日之后，便再不曾回來過了。”

楊青桐點了點頭。

“季父有他要做的事，不必多想，上宗取納諸家供奉的時候又快到了，這次，我來帶著庭淵走一趟。”

楊青槐聞言一愣，不由道：“不是還有月余時日嗎？”

從青淮到河間府，以楊青桐若是架風，全力趕路的話，不消兩個日頭就能到了，的確不用這么急。

“我想要帶著庭淵步行至河間府。”

楊青槐得到答復，點了點頭。

“如此也應當，淵兒是第一個到上宗修行的孩子，有兄長一路教導一些，便更好了。”

楊青桐嗯了一聲，囑咐道：

“古道口的事情，司徒弓會做好的，有上次季父那一遭，群山妖獸，短時間內不會下山亂來的，你且盯緊了譚褚兩家，還有蕭家。”

楊青槐點了點頭。

“我知曉了。”

說罷，便取出三個青瓷瓶遞給楊青桐。

“這是今年的一元丹。”

楊青桐點了點頭，將三個青瓷瓶收好，囑咐已畢，方欲轉身而去。

楊青槐卻倏然將他喚住，聲音低沉。

楊青桐駐足回眸，眉間微蹙，疑道：“怎么了，可是還有不妥？”

楊青槐躊躇再三，終究按捺不住心緒，低聲探詢道：“兄長可知……青楸如今萍蹤何處？”

楊青桐聞聽此言，面色如古井無波，默然片刻，方徐徐啟齒：“情寄山水，走遍諸地，重制天歷地書。”

楊青槐聞言，面上綻開一絲暖意，頷首道：“如此甚好。他幼時便常懷此志，心向林泉，遠族家而近青山游戲。”

楊青桐觀其神色，心中微動，不覺脫口道：“青槐不也說過，想要仗劍除魔，仗劍天下嗎？”

此語一出，楊青槐面上那抹暖笑，霎時如薄霜遇日，僵滯片刻，方才緩緩復又舒展，卻似蒙了一層輕紗，不復先前真切。

楊青桐自知失言，心頭微黯，遂不再多語，只默默轉身，衣袂輕揚，飄然而去。

凝望著兄長漸行漸遠的背影，楊青槐唇邊那強自維系的笑意，終究如風中殘燭，悄然寂滅，歸于一片沉寂的冰涼。

小時候總想著縱情山水，游戲青山的那個楊青楸，已經很難回家了，不是找不到，而是進不來。

楊青槐的手，緩緩按上腰間中尺白。

只聞得一聲清越龍吟，劃破寂靜——

鏗——

寒光乍泄，刀鋒如霜雪凝就，秋水橫陳。那冷冽的刀身之上，清晰地映出一雙眸子，眸光沉靜溫潤，柔如秋水，這雙眼睛的主人，當年也曾心比天高，說要斬妖除魔，澄清寰宇。

可也偏偏是他，天資最為駑鈍，哪怕錄名玄錄之后，也不曾筑基成就，只能困在這里。

良久，他才收斂起情緒，回到案前，繼續寫著什么。

——

楊青桐見過了楊庭淵后，便讓他去和母親告別。

而他則找到了正在修行的楊庭彧。

見到父親來。

楊庭彧有些錯愕。

他和哥哥楊庭淵，都很少見到楊青桐，畢竟他一直在古道口領兵。

只是每夜，父親都會架風回來一趟，去和母親說說話。

“庭彧。”

楊青桐叫了一聲。

楊庭彧連忙行禮道：“父親。”

楊青桐點了點頭道，豎瞳微睜，道：“不錯，已經照見承明輪了。”

楊庭彧聞言，小臉皺了起來道：“彧兒天資不才，時至今日，也才堪堪照見承明輪，給父親丟臉了。”

楊庭彧已經六歲了，也早就被查驗過自身靈機。

堪堪才有兩成。

落在俗世，只是個稍稍聰明一些的孩子罷了，萬不可能有修行的機會，也就是楊家財大氣粗，自幼便以靈材藥浴為他洗練身體，又有養煉六輪的功法在，這才能有照見承明輪的修為。

楊謹聞言，搖了搖頭道：“庭彧不必妄自菲薄，天下靈機深厚者能有幾人？也是為父自己天資不才，靈機不盛，才拖累了你。”

楊庭彧聞言，連忙擺了擺手道：“父親不必如此安慰我，彧兒都明白，兄長天資高，如今又能入宗門內修行，是楊家之幸，也是彧兒之幸，我雖然修行天資不夠，但日后替家中管些產業，一定不會比四家那些靈機子差的。”

看著楊庭彧一副小大人模樣，反過來還想要安慰自己，楊青桐心底一陣好笑和心疼。

他確實是太少陪伴自己的孩子了。

他微微俯身，將楊庭彧一把抱起在懷中。

笑著問道：“你覺得我說自己天賦靈機不高，拖累你的話，是在安慰你？”

楊庭彧小腦袋立刻搖了搖。

卻沒有再說什么。

可眼神里的失落之色，卻怎么也藏不住，明顯就是這么想的。

再怎么早慧，也還只是個孩子。

對于自己天資不夠，不能修行一事，還是無比介懷的。

楊青桐見此，解釋道：“青淮一輩中，我的靈機是最少的。只不過仗著真人嫡子的身份，傳承了蛟蛇一性，才能在少年時不露頹勢。”

楊庭彧聞言，瞪大眼睛道：“蛟蛇？很厲害嗎？那我和兄長也有傳承嗎？”

楊青桐搖了搖頭道：“不曾。”

楊青桐覷其失意之狀，唇角微揚，現出一抹溫煦笑意，撫掌問道：“庭彧，你可知曉，我楊家能在這天機混亂，妖魔并立之世，安身立命、開枝散葉的根本是什么？”

楊庭彧聞言，稚聲稚氣回答道：“太公少年遠游，輾轉三州六府，以有立家之志，縝公護持父親兄弟，能有立家之本，文公為家族計，以身入局，鏜金林外廝殺，一氣真人當百里，以有成家之名實，謹公修行持重，立法規矩，掣制四家，分治青淮，為楊家行走，搜羅法訣，結交仙道，北狩破局，當有今日楊家如此氣象”

說罷，他還不忘記補充一句道：“還有父親和仲父，伯父他們的功勞。”

楊青桐點了點頭。

肯定了他的說法。

繼而道：“你說的不錯，只是這些，還遠遠不夠。”

楊庭彧疑惑道：“不夠？”

“是的，不夠。蛟蛇一性不足以我走到如今地步，我楊家立家立身一根本，在那里。”

楊庭彧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

只能看到山上隱于云霧中的行院。

楊青桐將他帶到觀止行院中后堂。

讓他看到了被供奉的玄錄。

“父親，這是？”

“這就是我楊家立身之根本。”

楊庭彧一臉震驚道：“莫不是煉氣級別的法寶。”

楊庭彧是不知曉，自己父親手中的庚白長槍，便是一件煉氣級別的法寶，甚至嘗嘗在宗祠供奉的螭蛟印，前身也是一件煉氣法寶。

所以在他的視角中，煉氣級別的法寶便是最頂級的。

楊青桐聞言，只是笑了笑，將玄錄的來歷和神異都解釋了遍。

楊庭彧稚嫩的臉上，滿是震驚，自己……恐懼。

他不住道：“這玄錄或是我楊家禍事本根。”

“且看如何用之。”

楊青桐淡淡道。

“你兄長將要入上宗修行，你則錄名玄錄之上，不會比他差的，只不過你還要以自身六輪為基而起誓，不能泄露分毫玄錄的存在，待得你以后筑基種道之后，還要再以自身道果起一次誓。”

楊庭彧臉上神色依舊震驚，可聽到父親的話后，還是點了點頭，瞬間收斂神情，鄭重其事道：“孩兒知道了。”

——

楊庭淵要去青山門中修行，玄錄的事情，楊庭彧必須知道。

楊青桐已經將《太乙印名訣》教給他。

等楊謹回來后，執掌玄錄，便可以使他印名。

他下山后。

楊庭淵已經和母親告別好，等在了那里。

見到他后，上前行禮道：“父親。”

楊謹點了點頭。

看著他身后的包袱，笑道：“既然如此，我們便走吧。”

楊庭淵點了點頭。

想要在自己父親身后。

楊青桐卻將他的手抓起，身上法力涌現，一陣風自腳下升騰起來，緩緩飛升。

楊庭淵疑惑道：“不是要走著去嗎？”

楊青桐一邊用法力護住他，一邊說道：“出了青淮再走。”

楊庭淵聞父所言，乖巧頷首，小手緊攥楊青桐衣袖，不敢稍懈。

待得二人扶搖直上，凌虛踏空，庭淵心下惴惴，忍不住垂首覷向下方。但見巍峨峰巒、蕓蕓眾生，皆如芥子微塵，倏忽間縮地成寸，飛也似地向后退去，轉瞬渺不可辨。庭淵但覺足下無根，天地倒懸，登時面白如紙，一股寒氣自腳底直沖囟門。

“淵兒，是怕了嗎？”

楊青桐清朗之聲，恰似玉磬輕鳴，響在耳畔。

庭淵微一踟躕，強自按捺心頭悸動，搖首道：“庭淵不怕。”

“哈哈！”楊青桐朗聲長笑，“淵兒莫怕，豈不聞為父本相乎？”

庭淵聞言，心頭疑竇叢生，微微仰起小臉，望向父親。

恰此時，楊青桐亦垂首俯視。只見他眸中豎瞳灼灼，豎立如冷電，隱現非人之戾，長發舞動，襯得面容愈發疏狂不羈，睥睨凡塵。

楊青桐唇角微揚，聲音雖輕，卻似蘊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兇戾快意。

“是蛟。”

蛟潛淵中，也在天上，臥水沉淵，攪云弄雨，兇戾非性，而在其已經不同于萬物生靈的層次命格。

楊青桐說完這句后。

楊庭淵忽然心中一動。

低下頭看去。

他腳下所觸及之地，再不是空無一物。

而是踏于一條兇戾無儔的黑蛟脊背之上。

那孽蛟周身鱗甲森然，墨玉也似，幽光流轉，透骨生寒。

似有所感楊庭淵的目光，那黑蛟龐碩猙獰的蛟首微側，昂然回顧，一雙黑紅豎瞳，凝睇楊庭淵。

和楊青桐的豎瞳如出一轍。

“父親……這，這是……”

楊青桐沒有回答他，只是握緊了楊庭淵的手。

青淮河中。

楊謹猛然睜開眼睛。

他也察覺到了異樣。

修行有《祀魄斬氣法》，他對天地間的莫名之勢格外敏感。

看著躁動的螭蛟印，冷哼一聲，磅礴法力鎮壓而下。

無名山水之間。。

楊青楸張開雙目之中，遙遙看著天上極遠處的黑蛟。

這不是真的蛟龍，而是天地諸景顯化。

沒人能夠看見，即便落在那些能夠察觀天象的人眼中，也只是星象有異，隱約間顯蛟龍形狀而已。

看了一眼后，他便低下頭，繼續趕路。

大漠王庭之中。

伊祗邪忽然停下修行。

按住自己的胸口。

微微喘著粗氣。

方才冥冥之中，他又夢到了。

沒有白狐，沒有大鷹，而是一條惡蛟。

兇戾惡毒，豎瞳猙獰，隱隱泛著一點金光，張口將他吞下。

伊祗邪平復氣息，目光之中，思緒浮動不停。

良久之后，他才又將眼睛閉上，重新修行。

地底下的三百六十五個活死人，張開雙目，幽光浮動，襄助王庭之主，運轉這門陣法，也是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