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時光，像被按下了加速鍵。一千多個日夜在油墨試卷、沙沙筆跡和倒計時牌無聲的翻頁中飛速流逝。市一中的紅磚墻爬滿了新的藤蔓，操場的塑膠跑道磨平了棱角，香樟樹又添了幾圈年輪。青春在題海與夢想的撕扯中，被鍛打得沉默而堅韌。

高考結束的鈴聲，拖著長長的、宣告解脫的余音，在六月的熱浪中消散。教學樓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喧囂！歡呼、尖叫、書本漫天飛舞、壓抑了三年的情緒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地沖垮了所有矜持和規矩。

“解放了——！”

“我們畢業了！”

“再見了！該死的五三！”

詹欣雨被人潮裹挾著涌出考場。陽光刺眼，空氣里彌漫著汗水、興奮和解脫的味道。她瞇著眼，看著周圍一張張被汗水浸濕卻洋溢著狂喜的年輕臉龐，聽著那些震耳欲聾的呼喊，心里卻像被挖空了一塊，空落落的，只有一種巨大喧囂后的虛脫感。

結束了。

高中三年，連同那些隱秘的、卑微的仰望，那些冰冷的、絕望的靠近，那些滾燙的淚水和無聲的告別，都隨著這場盛大的喧囂，被畫上了一個倉促的句號。路紹寧……這個名字連同他最后留在《三體》扉頁上那句冰冷的判詞，早已被深埋在記憶最底層，像一顆被遺忘在冰冷宇宙中的星辰殘骸。

畢業典禮定在兩天后。校園里提前幾天就彌漫著離別的氣息。巨大的紅色橫幅懸掛在禮堂門口，“青春不散場，夢想正啟航”幾個大字在陽光下灼灼生輝。低年級的學生還在上課，偶爾有好奇的目光從窗戶里投出來。

詹欣雨獨自一人，在典禮開始前，踏上了通往舊實驗樓天臺的那條熟悉又陌生的小路。水泥臺階依舊斑駁，欄桿上的鐵銹似乎更厚了些。推開那扇沉重的、帶著鐵銹味的防火門，熱浪和空曠瞬間撲面而來。

天臺上空無一人。巨大的冷卻塔和水箱在熾烈的陽光下投下沉默的陰影。她走到邊緣的矮墻旁，俯瞰著整個校園。紅磚的教學樓，喧鬧的操場，沉默的圖書館……三年的光陰在這里流淌，留下無數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記。

風卷著熱浪吹亂她的長發。她閉上眼，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那些畫面：開學典禮上主席臺那個光芒萬丈的身影；長廊里遞給她詞典時干凈修長的手指；籃球場邊他支撐陳宇軒時緊繃的下頜線和額角的汗珠；文學社研討室里他冰冷精準的剖析；醫院走廊里他無聲滑落的淚水；寒風刺骨的夜里他滾燙的身體和絕望的顫抖；還有……圖書館角落里，那本嶄新的《三體》扉頁上，那句如同最終審判般的“星星與月亮，終究不是同路人”……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傳來一陣遲滯的、悶鈍的疼痛。她深吸一口氣，將那股翻涌的酸澀強行壓回心底。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畢業典禮的禮堂人聲鼎沸，像一個巨大的、沸騰的蜂巢。藍白校服匯成海洋，空氣中混合著汗味、花香和離別的感傷。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滾動播放著三年來的點滴瞬間，歡聲笑語與煽情的背景音樂交織。

詹欣雨坐在班級區域靠后的位置。蘇曉曉在她旁邊興奮地嘰嘰喳喳，指著屏幕上某個搞怪鏡頭笑得前仰后合。詹欣雨努力牽動嘴角，目光卻有些失焦地落在前方。校長冗長的講話，優秀畢業生代表的激昂發言，優秀教師的深情寄語……所有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張薄薄的、卻沉甸甸的紙——一封寫了整整三年的信。淡藍色的信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她從未敢宣之于口的、關于仰望、關于靠近、關于心疼、關于絕望的心事。也寫滿了對他未來的祝福，即使那未來里，再也不會有她的位置。她本想親手交給他，為這場無疾而終的暗戀畫上一個或許笨拙、卻足夠鄭重的句點。

然而，當優秀畢業生代表名單念完，當“啟航杯”數學競賽金獎的名單公布，當許哲的名字被念出，他走上臺去領取那份沉甸甸的榮譽證書時……詹欣雨的目光下意識地在臺下搜尋。

沒有。

那個熟悉的位置，那個本該屬于路紹寧的位置，空著。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

典禮臨近尾聲，氣氛被推向了最高潮。畢業證書頒發環節開始。班級按順序上臺。詹欣雨隨著人流走上舞臺，從校長手中接過那本深藍色的冊子。臺下閃光燈亮成一片，掌聲雷動。她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心卻沉在冰冷的谷底。

回到座位，她迫不及待地再次看向那個方向。依舊是空的。她的手指緊緊攥著那封淡藍色的信，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信紙的邊緣被汗水微微浸濕。

“下面，請高一（1）班路紹寧同學上臺領取畢業證書！”主持人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回蕩在禮堂。

全場安靜了一瞬。

隨即，是嗡嗡的議論聲。

詹欣雨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盯著舞臺入口的方向。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入口處空蕩蕩的。主持人又重復了一遍名字。依舊無人應答。禮堂里的議論聲更大了。

“路紹寧同學？路紹寧同學在嗎？”主持人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絲疑惑和尷尬。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許哲坐在前排，臉色凝重，眉頭緊鎖。陳宇軒更是焦躁地左顧右盼，臉色難看。

詹欣雨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她猛地站起身，不顧周圍人詫異的目光，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出了禮堂！高跟鞋敲擊在光滑的走廊地面上，發出急促而慌亂的聲響，與她瘋狂擂動的心跳聲重疊在一起。

她朝著高一（1）班所在的教室狂奔！熾熱的空氣灌入喉嚨，帶來灼燒般的痛感。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不可能！他不可能不來！即使他再沉默，再冰冷，畢業證書……他不可能不要！

沖到（1）班教室門口，門虛掩著。她猛地推開！

教室里空無一人。桌椅擺放整齊，窗戶敞開著，熱風卷著窗簾微微飄動。陽光透過窗戶，在路紹寧那個靠窗的座位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座位上，空空如也。

只有桌面上，靜靜地躺著一張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白色便簽紙。

詹欣雨的心瞬間沉入冰冷的深淵！她踉蹌著沖到那個座位旁，顫抖著手拿起那張便簽紙。

紙上，是那熟悉得刻骨銘心的、凌厲流暢的字跡，只有寥寥幾行：

“詹欣雨：

畢業證書代領。

勿尋。

陳宇軒”

勿尋。

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詹欣雨最后一絲僥幸！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禮堂。典禮已經結束，人群正喧鬧地涌出。她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雕像，逆著人流，一步步走向自己班級的區域。蘇曉曉迎上來，臉上帶著擔憂：“欣雨！你跑哪去了？剛才……”

詹欣雨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自己的座位上。

她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袋子很薄，上面沒有任何標記。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破膛而出！她顫抖著手，拿起那個文件袋。很輕。她撕開封口。

里面沒有信。沒有她期待的只言片語。

只有一張照片。

一張清晰的、彩色打印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張展開的、印著醒目航空公司標志的機票。

目的地：波士頓洛根國際機場（BOS）。

乘客姓名：LU SHAONING。

航班日期：6月12日，PM 19:45。

狀態：已出票。

照片下方，用同樣的凌厲字跡，打印著一行冰冷的小字：

“已啟程。勿念。”

6月12日。今天。

PM 19:45。就在……不到三個小時之后。

巨大的、冰冷的沖擊波瞬間席卷了詹欣雨！她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手中的照片和那封淡藍色的信，無力地滑落在地。

他真的走了。

甚至沒有告別。

用一張冰冷的機票照片，和她那封從未送出的、寫滿了卑微心事的信，完成了這場長達三年的、無望追逐的最終落幕。

“嗡——”

口袋里的手機屏幕，毫無預兆地亮了起來。

幽藍的光，在喧囂散去的、空蕩的禮堂里，顯得格外刺眼。

詹欣雨如同被驚醒的夢游者，僵硬地、緩慢地掏出手機。

屏幕上，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

只有一行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傷了她的眼睛：

“欣雨，星星和月亮…終究不是同路人。”

窗外，六月熾烈的陽光白得刺眼，將禮堂巨大的玻璃窗照得一片模糊。香樟樹的枝葉在熱風中無聲搖曳。塵埃在光柱里飛舞、旋轉，像一場盛大而無聲的告別儀式。

星軌交錯，終究歸于永寂的平行。

光年之外，是永恒的、無法跨越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