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法計算的感知
- 星月遙:青春里的遺憾序章
- 王利安Leann
- 3886字
- 2025-07-01 02:06:00
文學社活動室的燈光似乎比平日更明亮些,暖黃的色調流淌在墨綠色的長桌絨布上,空氣中咖啡的香氣也格外濃郁。新一期《經緯》的稿件進入最后篩選階段,桌面上堆滿了打印稿,紙頁翻動的沙沙聲和低低的討論聲交織在一起。
詹欣雨坐在她的老位置——長桌末端靠門邊的角落。面前攤開的不是稿件,而是那份讓她心跳失序又魂牽夢繞的打印稿——她的科幻短篇《邊界·小安》。稿紙的邊角已經被她無意識的手指摩挲得有些發毛,上面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紅色墨跡。
那是路紹寧的批注。
冰冷,精準,像外科醫生的柳葉刀,劃開她文字表面脆弱的肌膚,直指內里的骨骼和經絡。
【P3:環境描寫冗余,節奏拖沓。建議刪除前兩段對病房陳設的繁瑣敘述,直接切入小安的日常服務流程?!?
【P5:“情感數據溢出”概念模糊。需明確技術支撐:是神經網絡黑箱行為?還是特定情感標記(如老人呼喚“樂樂”時的聲紋特征)累積觸發的閾值反應?建議查閱…】
【P8:阻止拔電源行為邏輯鏈薄弱?!笆刈o生命”最高優先級與“限制自由”次級指令的沖突權重需量化說明。加入內部決策樹模擬日志描寫?!?
【P15:結尾“無法解釋的能耗峰值”設定模糊??呻[喻為散熱系統過載,映射底層硬件對極端邏輯沖突的物理性反饋。避免直接擬人化?!?
【核心缺陷:倫理邊界探討浮于表面。“誰賦予干預權力?”未深挖。建議增加事件后倫理委員會質詢或強制程序修改情節,深化悖論?!?
一行行,一列列。紅色的字跡凌厲、冷靜,如同他本人。每一個批注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她那點剛剛萌芽的自信上。他看到了她所有的笨拙、所有的邏輯漏洞、所有試圖掩飾設定模糊的無力感。那份在深夜閱讀時曾短暫觸動她的“樸素的悲傷”,在他的邏輯手術刀下,似乎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巨大的沮喪和熟悉的羞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詹欣雨。她死死地低著頭,長發垂落,幾乎要遮住整張滾燙的臉。指尖冰涼,緊緊攥著稿紙的邊緣,幾乎要將紙張撕裂。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每一次搏動都帶著酸澀的痛楚。果然……還是不行。在他那冰冷精確的宇宙里,她這點微弱的螢火,終究是照不亮任何角落,只會暴露自身的孱弱。
“欣雨?欣雨?”蘇曉曉的聲音帶著擔憂,從旁邊傳來,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你臉色好白,沒事吧?是不是稿子改得太累了?”
詹欣雨猛地回過神,慌亂地將那份布滿紅批注的稿子胡亂合上,塞進書包最底層,仿佛要埋葬一個恥辱的證據。“沒…沒事?!彼曇舾蓾?,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是…有點卡文?!?
蘇曉曉顯然不信,還想說什么,卻被活動室門口傳來的一陣壓抑的騷動打斷了。
是路紹寧。
他走了進來,步伐比平時更快,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深藍色的校服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皺巴巴的白色T恤。他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眼下是濃重的、無法掩飾的青黑色陰影,像是幾天幾夜沒有合眼。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深處翻滾著一種詹欣雨從未見過的、近乎破碎的疲憊和……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巨大的情緒洪流。
他周身散發著一股濃重的低氣壓,比文學社例會后那個雨天更甚。那低氣壓冰冷、沉重,帶著一種無形的排斥力,讓活動室里原本還算輕松的氛圍瞬間凍結。所有交談聲都戛然而止,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帶著驚訝、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路紹寧對周圍的注視恍若未覺。他甚至沒有看許哲一眼,徑直走向自己常坐的位置——長桌中段,離詹欣雨不遠也不近。他拉開椅子的動作有些重,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然后,他重重地坐了下去,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修長的手指用力地插進自己略顯凌亂的黑發里,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深深地埋下頭,整個肩膀都繃緊了,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弓,隨時可能崩斷。
整個活動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地回蕩在空氣里,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痛苦。
詹欣雨的心瞬間被揪緊了!那是一種比看到自己稿子被批得體無完膚更尖銳、更直接的疼痛!她看著他深埋的頭,看著他緊繃的、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他指縫間露出的、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側臉。那個永遠挺拔、永遠掌控一切邏輯的少年,此刻像一座被內部風暴摧毀的冰山,只剩下搖搖欲墜的殘骸,暴露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下。
發生了什么?醫院?他的媽媽?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心疼和恐慌的情緒猛烈地沖擊著她。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尖在微微顫抖。
許哲第一個反應過來,臉上溫和的笑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擔憂。他快步走到路紹寧身邊,手輕輕搭在他緊繃的肩膀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安撫:“紹寧?你……”
路紹寧的身體猛地一僵!他像是被這觸碰燙到,極其粗暴地、幾乎是甩開了許哲的手!動作幅度之大,帶倒了桌上的一支筆,滾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別碰我!”他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壓抑到極致的狂躁。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受傷的野獸,狠狠地、沒有任何焦距地掃過許哲,也掃過整個活動室!那眼神里的痛苦、憤怒、絕望和無助,濃烈得幾乎要化為實質,讓所有被他目光掃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向后瑟縮了一下。
“我沒事!”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寂靜的活動室里顯得格外刺耳和突兀。隨即,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再次重重地埋下頭,手指更深地插入發間,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喘息聲更重了。
巨大的沖擊讓詹欣雨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路紹寧。那個冷靜、疏離、甚至有些刻薄的邏輯堡壘,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她看到他靈魂深處那片洶涌的、冰冷的、絕望的黑暗海洋,正咆哮著沖破堤岸。那黑暗是如此濃重,如此具有毀滅性,讓她感到一種滅頂般的窒息和恐懼。
活動室里死一般的寂靜。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路紹寧痛苦壓抑的呼吸聲,像重錘般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路紹寧顫抖的肩膀似乎稍微平復了一些。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臉上依舊毫無血色,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那洶涌的痛苦和狂躁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所取代。像風暴過后,只剩下滿目瘡痍的廢墟。
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某個虛無的點。然后,他動作僵硬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繞過地上的筆,繞過身邊擔憂卻不敢再靠近的許哲,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沉重地朝著活動室門口走去。他的背影,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無比單薄,無比孤寂,仿佛隨時會破碎在空氣里。
他走到門口,拉開門。動作頓了一下,似乎想回頭,但最終沒有。他徑直走了出去,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隔絕了活動室里所有驚愕、擔憂、恐懼的目光。
沉重的關門聲像最后的休止符。活動室里依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還沉浸在剛才那場突如其來的、令人心驚膽戰的“風暴”余波里。
詹欣雨依舊僵在原地,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無法跳動。她看著他消失的門口,那里只剩下冰冷的門板。剛才那短短幾分鐘內發生的一切,像一場無聲的爆炸,在她腦海里反復回放。他嘶啞的吼聲,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他深埋的頭,他劇烈顫抖的肩膀,他最后那空洞死寂的眼神……每一個畫面都帶著尖銳的棱角,刺痛著她的神經。
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著她。她猛地抓起書包,顧不上蘇曉曉錯愕的呼喚,像一道離弦的箭,沖出了活動室!
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慘白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她朝著路紹寧離開的方向狂奔!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急促而慌亂。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追,追上又能說什么?她只知道,她無法忍受他獨自一人消失在那種巨大的、冰冷的痛苦里。她無法忍受他像一座孤島,在絕望的海洋中沉沒。
她追到樓梯口。向下,是通往校門的方向;向上,是通往實驗樓頂樓天臺的鐵門。
幾乎沒有猶豫,她朝著通往天臺的樓梯沖了上去!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他會在那里。那個能俯瞰整個校園,卻又被所有人遺忘的高處。
推開沉重的、帶著鐵銹味的防火門,深秋傍晚凜冽的風瞬間裹挾著寒意撲面而來,吹亂了她的長發和衣襟。
天臺上空曠寂寥。夕陽已經沉入地平線以下,只在天邊留下一抹暗淡的、冰冷的橙紅色余燼。城市的輪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像一片灰色的剪影。巨大的冷卻塔和水箱在暮色中投下沉默而猙獰的陰影。
路紹寧就站在天臺邊緣的矮墻旁。
背對著她。
深藍色的校服外套被風吹得鼓起,像一面殘破的旗。他站得筆直,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夕陽最后那點冰冷的光,落在他清瘦孤絕的剪影上,勾勒出一種近乎悲愴的輪廓。
他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和喘息,但他沒有回頭。只是那樣沉默地站著,望著暮色沉沉的遠方。背影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沉重的死寂和疲憊,仿佛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他單薄的肩上。
詹欣雨停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劇烈地喘息著。冷風灌進喉嚨,帶來刺骨的寒意。她看著他孤絕的背影,心臟像是被浸泡在冰冷的酸液里,一陣陣抽緊、疼痛。她想開口,想叫他的名字,想說點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蒼白無力的“你還好嗎?”——但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勇氣在靠近他的瞬間,再次被那無形的冰冷壁壘和沉重的絕望感碾得粉碎。她和他之間,隔著的不只是這幾步的距離,還有一片她永遠無法理解的、名為“失去”和“重壓”的冰冷海洋。
她只能站在那里,和他一樣,沉默地站在深秋凜冽的晚風里。像一個卑微的守望者,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凝望著那座在絕望風暴中搖搖欲墜的孤島。
暮色四合,天臺上最后一點天光也被黑暗吞噬。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如同倒懸的星河,遙遠而冰冷。風吹過冷卻塔,發出低沉的嗚咽,像一首無言的挽歌。
口袋里,那截帶著紅痕的粉筆頭,冰冷堅硬,硌著她的皮膚。
她終于明白,有些感知,如同他批注里寫下的那句話,無法被邏輯計算,卻能在冰冷的絕望邊緣,被無聲地、沉重地感知。那感知,像塵埃落入深潭,無聲無息,卻帶著足以溺斃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