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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考古學不存在了

踏。

踏。

踏。

陰森潮濕的詔獄中,一聲聲深沉的腳步由遠而近,沉重的腳步如認真的鼓點,敲得心緒難寧。

黃庸的囚室在最內側,這緩慢而沉重的腳步一路蜿蜒過來時,一路上的囚犯都醒了,恐怖地看著來人的模樣。

只有黃庸依舊面壁高臥,聽見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道:

“恭喜高廷尉官復原職。”

門口那人呼吸沉重了幾分,不情愿地道:

“你怎么知道來的是我,而不是別人?”

黃庸平靜地道:

“剛才腳步聲一起,這牢獄中立刻正氣昂然,將周遭邪氣驅散大半,如之前高廷尉來時一般。

我聽父親說,當年皋陶為黃帝理刑獄,天下無訟百姓安樂歡喜。

皋陶掌一異獸名獬豸,獬豸嫉惡如仇,能辨忠奸,見人斗則觸不直,聞人論則咋不正,因此正大光明,所過之處諸邪避散。

我不知道獬豸是什么模樣,但高廷尉如獬豸而有過之,所以來的時候我就算面壁而臥也能知曉。”

高柔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問黃庸居然能整出這些,心中頗為歡喜,忍不住輕輕點了點頭。

黃庸當然不是感覺到了正氣,只是掮客的觀察能力讓他很容易就得出了結論——來詔獄的上官嫌棄這里的陰暗濕冷走的飛快,獄卒來去匆匆,或躡足不敢發出聲音,或拖著腳步步態沉重。

誰走路這么裝逼,一路上走了這么遠還沒有一個獄卒打招呼?

這肯定是詔獄的主人高柔,他一邊慢行宣誓自己王者歸來。

黃庸甚至能腦補出他一邊仰著頭慢行,一邊揮手示意獄卒不需行禮。

至于獬豸嗎……

獬豸是高柔珍愛的法冠,之前到來時,高柔被迫答應跟黃庸談條件,曾經將獬豸冠解下放在一邊,生怕獬豸有靈會聽見他們的討論。

皋陶就更有意思了。

皋陶是黃帝的臣子,甄氏就是他的后人,黃庸將他們這樣捏在一起,別人聽不懂,高柔肯定能聽的明白。

許久,高柔才哼了一聲:

“黃德和,你可知我與高堂公是同鄉?

你之前說的話,我已經原原本本問過高堂公了。”

“啊!”黃庸驚呼一聲,這一聲驚呼讓高柔都為之色變。

但隨即,黃庸凜然肅立,開口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高柔一凜,沉默片刻,也顫抖著接道:

“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言畢,黃庸雙眸滿是淚花,他猛地上前,一把握住高柔的手掌:

“恭喜高廷尉,不,現在應該是高兄了,既然高堂公已經將此言說給你,那之后咱們便是自家人了。”

高柔嘴角抽動了幾下,也只能飛快地點頭道:

“是是是,說的是,黃公子,真,這可真是一件美事啊!”

之前黃庸在獄中說自己是曹叡的人,并給高柔策劃了手段。

這計策無所謂,用了就用了,但黃庸到底是不是曹叡的人他得稍稍打聽一下。

劉慈是不敢打聽的,曹洪跟曹叡不熟也打聽不來,但高柔有門路——他認識高堂隆。

高堂隆是大儒,祖上是傳下《士禮》的頂級大儒高堂生,跟高柔家都是兗州的大族。

他們從前沒什么交往,可在洛陽待久了,同鄉人自然要互相走動,一來二去也熟悉了。

理論上高堂隆不是什么大官,不過是給皇子當老師。

可他的學生是曹叡,這就不一樣了。

當時曹叡剛剛失去了母親,惶惶不可終日,對人生幾乎失去了希望,高堂隆到來之后,取出戒尺狠狠打曹叡手心,給他注入精神力,之后更是嚴格要求其讀書學禮。

拜郭皇后為母親這種事曹叡一開始憤憤不平,也是高堂隆的規勸堅持,已經十九歲的曹叡才屈辱地拜郭后為母,還對其侍奉甚恭。

可以說,高堂隆對曹叡的就像父親一樣,為曹叡遮風擋雨,又嚴格的規勸曹叡的言行舉止,是曹叡最信任、最依賴的人。

要是曹叡有什么異動,高堂隆肯定知曉,最少也得默許,高堂隆肯定知曉黃庸的身份。

于是,之前辭官的高柔就以跟同鄉抱怨為名義找到了高堂隆,隨口抱怨起了自己的“冤情”,并不著痕跡地告訴高堂隆,自己這次辭官,是因為黃庸案折磨的自己好難受。

要是黃庸說的是假的,這會兒肯定一下露餡。

高堂隆的脾氣大家都懂,他極其正直、極其端正且從不阿諛,絕不會替黃庸隱瞞——甚至,如果是假的,高堂隆都未必知道黃庸是誰。

當時高堂隆先是一怔,隨即上下打量高柔。

那表情看得高柔有點詫異,又有點驚奇和古怪,不明白高堂隆到底想說不認識,還是想說點別的。

許久,高堂隆才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說了一句讓高柔摸不到頭腦的話。

“大魏太學中,黃庸是最勤奮、最上進、最有德行的,要是有甚冒失得罪,還請文惠高抬貴手啊。

哎,這小兒雖然放蕩不堪,倒是極有才學,之前還……”

說到此處,高堂隆的臉上滿是慈祥和欣慰,慢悠悠地道:

“那少年郎說,他平生之志不過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哎,當真妙哉,當真言簡意宏,當真是我輩平生之志,我不能及。”

都是在官場上混的人,許多話不能說的太明白,也不能問的太多,光是高堂隆的這句吩咐就已經足夠讓高柔震撼。

高堂隆用了三個“最”,三個“當真”,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這黃庸還真的認得高堂隆,而且交情還非常深,高堂隆非常喜愛他,這倒是奇了。

這倆人怎可能認識?

高堂隆脾氣火爆眼高于頂,只敬佩有學識的人,就算黃庸真的有學識,他倆一開始是怎么接頭的?

高柔好委屈,心道你們要做大事,我好歹是老鄉,之前不通知我情有可原,黃庸進去了你們也不派人來說一聲,我要是真的不小心把他給打出什么好歹來你們是不是得趁機把我給弄死?

老鄉沒有把他當成自己人,高柔感覺很無助,再次感覺到自己身上袁氏余孽的烙印又加深了不少,再到黃庸身邊的時候,自然滿臉怨念。

可他沒想到,黃庸居然上來就跟他對起了暗號,還好他的記憶不錯,記住了高堂隆很喜歡的這句晨鐘暮鼓般的格言。

沒想到……啊,這還是暗號?

堂堂一個大儒居然弄這種東西,真是把高柔給整得更不會了,不過這暗號他都知道了,是不是說……

“既然知道這四句箴言,那就是我們自己人了。”

黃庸笑得非常和煦,盡管他仍舊穿著那身破破爛爛滿是血污的舊衣,盡管面對的是大魏九卿之一的高柔,可背對天光站立,黃庸的身形好像一下長高了又威武了幾分,壓得高柔有點喘不動氣。

“如果只是平靜地繼承大統當皇帝,元仲也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反正天子崩殂也會有輔政大臣,為什么元仲一定要大費周章,在這個節骨眼上做這些事情?還需要栽培足下這位大魏周勃?”黃庸慢條斯理地問著,還特意用了栽培這個詞。

這也是高柔心中的疑惑,他皺了皺眉,搖頭道:

“煩請……足下指教。”

高柔已經慢慢習慣將自己的身份擺在一個更低的位置,甚至稍稍欠了欠身,方便黃庸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魏需要變革,這無數碩鼠侵占了大魏的財富,趴在大魏的血肉上壯大,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的支出。

原本上下一心的大魏腐敗低效事事掣肘,所以……”

“元仲準備日后成立一個提高效率的部門,為拆解大魏官僚機構鋪平道路,削減多余的監管法規和浪費的開支,并重組大魏的朝堂。

確保大魏百姓俯首田畝繳納的來之不易的稅款能真正用在戡平亂世的大業上。

元仲想讓大魏不斷贏,一直贏下去,所以需要我……我們這種人。”

高柔嘴角抽動了幾下,突然覺得有那么幾分道理。

對。

不錯。

高堂隆就是這種人……

高柔只是個普通的正直人,可高堂隆是個能整活、能整大活的人。

高柔之前私下聽說高堂隆認為大魏應該祭祀舜帝為先祖,還一直勸曹叡這么搞——

眾所周知,曹家的祖先不是舜,但袁家的祖先可是舜,你擱這搞什么心思有點不太好說了,瓜田李下這個成語曹植都發明出來這么久了你就不了解一下嗎?

可想想看,這也不是沒有道理。

曹操死的太快,還沒來得及把祖墳的事情搞定。

《曹騰碑文》云“曹氏族出自邾”,這是很多大臣都清楚知曉的,曹操自己口嗨說是曹參的后人,上面能追溯到姬昌的兒子曹叔振鐸根本忽悠不住群臣。

以前曹操是大漢丞相,那無所謂,可曹家現在開宗立廟,你不能真的認邾地曹君當祖先吧?

邾國不過是齊桓公小弟,一個附庸國。

春秋時邾用夷,故邾謂之邾婁,邾婁就是豬玀的起始,跟匈奴一樣是明顯的貶義,更逆天的是當年邾人滅須句,《左傳》中清楚地記載這是在禍害華夏,僖公接收須句國王是在保護周朝。

那你大魏到底是講考古呢,還是講政治呢?

曹丕一直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高堂隆一直覺得時不我待,要是曹魏沒個能鎮住場子的祖宗怎么跟天下人講天命。

可給老曹家亂認祖宗的事情,高堂隆一直找不到幫手,因此郁郁寡歡,抱怨大魏官僚低效糾纏,不肯為國分憂。

結論是……

這就是,高堂隆的結論?!

“元仲之前說了,他要搞個新大魏出來。

這個大魏高效鋒利,宛如一把快刀,需要從宗廟到市井全方面的調改。

有很多事牽扯太大,反對的人也太多,所以這些事也只能暗中進行,還請……”

“莫要說了。”

高柔終于全明白了,他緩緩下拜,就這么靜靜拜在黃庸的面前,面色堅毅,“唯愿與平原王勠力同心,共扶大魏,還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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