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讀生宿舍區位于學院最邊緣，緊鄰著龐大的材料處理區。

這里與其說是宿舍，不如說是由一排排低矮的金屬集裝箱改造的鴿子籠。

空氣里彌漫著由機油、金屬粉塵和廉價消毒水混雜而出的刺鼻氣味。

當戴云拿著那塊刻著“D-739”的鐵牌，找到屬于自己的那間單人宿舍時，映入眼簾的景象幾乎坐實了“丙級”的含義。

門牌號：B7-739。

房間大?。翰蛔阄迤矫?。

陳設：一張焊死在墻壁上的金屬床板，附帶著一塊薄薄的、散發著類似霉味氣味的床墊。

一個同樣焊死的、布滿銹跡的小金屬桌，一個固定在墻角的、近半銹蝕的水龍頭和水槽（沒有熱水）。

以及一個散發著異味、似乎從未被徹底清潔過的簡易蹲坑廁所。

這里沒有窗戶，唯一的通風口是門上一個巴掌大小的金屬網格，透進來的光線因為隔壁材料處理區的原因，顯得十分昏暗而渾濁。

冰冷的金屬墻壁隔絕了大部分聲音，只留下材料處理區那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轟鳴。

這就是他未來一段時間的“家”——一個散發著冰冷、壓抑與絕望氣息的金屬囚籠，甚至似乎可以和前世霍雨浩幼時所處的生活環境相“媲美”了。

他面無表情地走進去，反手關上那扇薄薄的、仿佛一腳就能踹開的金屬門。

隔絕了外界視線的瞬間，他那一直刻意維持的、屬于“戴云”的疲憊與畏縮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虛弱和眉心靈臺深處傳來的、如同針扎般的灼痛。

霍雨浩屈膝靠在冰冷的金屬墻壁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體內內臟的隱隱作痛。

精神之海之內依舊一片狼藉。天夢、冰帝、雪帝的氣息微弱如同風中殘燭，在深度沉睡中艱難汲取著霍雨浩體內殘存的生命力緩慢恢復。

伊老的神識之火更是黯淡到了極致，仿佛隨時會熄滅，僅能勉強維持著一絲清明，如同黑暗中的一點螢火，警惕著外界的精神窺探和靈魂烙印的異動。

他艱難地盤膝坐在冰冷的金屬床板上，嘗試運功自療。

然而，他如今的經脈如同被無數細小的玻璃碴堵塞著，魂力運轉艱澀無比，每一次沖擊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療愈效果微乎其微。

血魂深淵的烙印更是像一個陰冷的漩渦，不斷侵蝕著由生靈之眼散發而出的生命力，阻撓著他以任何形式的恢復。

更麻煩的是，鏡紅塵那道如同附骨之疽的精神標記，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他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一雙充滿探究與掌控欲的眼睛之下。

“必須…盡快找到辦法…”霍雨浩緊閉雙眼，額頭不斷滲出細密的冷汗。

功法無法運轉，生靈之眼也瀕臨枯竭，常規的修煉恢復之路幾乎斷絕。

他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在鏡紅塵眼皮底下，悄然汲取能量、修復自身的契機。

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刺耳的金屬哨音撕裂了工讀生宿舍區的死寂。

戴云換上了那身粗糙的灰色工讀生制服，將“D-739”的鐵牌別在胸前，匯入了如同灰色潮水般涌向各個工作區域的工讀生隊伍。

他被分配的部門——“魂導器基礎構件粗加工與清潔維護”部門——位于明德堂主體建筑群最底層，一個龐大而喧囂的地下空間。

這里沒有上層實驗室的潔凈與精密，只有震耳欲聾的噪音、刺鼻的金屬粉塵和灼熱的氣浪。

巨大的魂導切割機咆哮著，將粗大的金屬錠切割成各種基礎形狀，火星四濺；沉重的鍛壓魂導錘如同巨獸的心臟，每一次落下都讓地面震顫；酸洗池散發著刺鼻的白霧，將各種稀有金屬不斷除雜；拋光輪高速旋轉著，發出尖銳的嘶鳴。

空氣中彌漫著極其細小的金屬碎屑，還有一股冷卻液和汗水混合的渾濁氣味。

霍雨浩被一個滿臉橫肉、眼神兇戾的工頭領到一個角落。

這里堆放著如同小山般的、剛從切割機上下來的各種金屬構件毛坯，邊緣鋒利，表面粗糙，還帶著灼熱的高溫和殘留的金屬碎屑。

“你就是D-739？”工頭的聲音像粗糙的砂紙在摩擦一般，讓人不適，“戴云？名字還挺好聽的，不過在這兒，你就是新來的廢物！聽著！你的活兒，就是把這一堆，”

他用粗壯的手指點了點那堆金屬小山，“用那邊的手動砂輪機，把毛刺、飛邊全給我磨平！要求就是表面平滑，不能有肉眼可見的凸起，尺寸誤差不超過零點一毫米！今天下班前，磨完這一堆的一半！完不成，扣十個積分！積分是負值，你就滾蛋！”

工頭扔過來一副破舊的皮質手套和一副簡易的魂導護目鏡，便不再看他一眼。

戴云默默戴上手套和護目鏡。手套不算很薄，但絕對無法完全隔絕金屬毛坯邊緣的鋒利和殘留的高溫。

他走到那臺老舊的、布滿油污的手動砂輪機前。

砂輪是精制的金剛砂輪，看它的樣子，使用的應該有年頭了，啟動時還發出了刺耳的噪音和不規則的震動。

他拿起一塊足有半米長、十幾斤重的金屬板毛坯。入手沉重，邊緣如同刀刃般鋒利。他將其抵在高速旋轉的砂輪上。

“滋——啦——！”

刺耳的摩擦聲瞬間響起！灼熱的金屬碎屑如同密集的蜂群般噴射出來，打在護目鏡和手套上，發出噼啪的聲響。

巨大的反震力順著雙臂傳來，震得他本就虛弱的身體一陣搖晃，牽動著內腑傷勢，喉頭也泛起一股腥甜。

他咬著牙，穩住身形，雙手死死按住金屬板，控制著角度和力道，一點點磨去那些猙獰的毛刺。

動作必須極其精準，稍有不慎，不僅會磨壞工件（扣積分），高速飛濺的金屬碎屑或斷裂的砂輪碎片更有可能要他的命。

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粗糙的工服。金屬粉塵無孔不入，尋縫就鉆進他的口鼻，混合著汗水在臉上生出道道污痕。

灼熱的高溫炙烤著皮膚，肺部如同被砂紙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感。

一個上午過去，他身邊磨好的合格件寥寥無幾，不合格的廢品卻堆了一小堆。

工頭像幽靈一樣不時出現，用鄙夷的目光掃過他的工作臺，從鼻子里發出冷哼：“廢物！磨個毛刺都這么慢！中午別吃飯了！繼續磨！要是再完不成任務，晚飯也沒你的份！”

戴云沒有爭辯，只是更用力地握緊了手中的金屬板，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低著頭，眼神隱藏在護目鏡和低垂的帽檐下，只有無盡的疲憊和一絲被生活壓垮的麻木。

他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掙扎在最底層的、笨拙又吃力的廢武魂工讀生。

然而，在精神之海深處，那被極度壓抑的龐大精神力，卻在痛苦與疲憊的極致壓迫下，如同被錘煉的鋼鐵，悄然發生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凝練。

每一塊金屬毛坯的形狀、紋理、硬度，每一次砂輪摩擦的力道反饋、碎屑飛濺的角度，都在他那被“戴云”外殼掩蓋的、屬于情緒之神霍雨浩的意識深處，被精準地記錄、分析、歸納。

痛苦是磨刀石，這丙級工位的苦窯，竟成了他精神力在前所未有重壓下被動“淬煉”的場所。

……

下午，工作內容變了。

戴云被帶到了“審判之劍”項目的外圍試驗區。

這里位于明德堂主體建筑深處，通道更加寬闊明亮，墻壁是厚重的合金，布滿了復雜的魂導回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高頻能量場特有的、令人皮膚微微發麻的靜電感，以及更加濃烈的、屬于頂級稀有金屬和精密魂導核心散發出的獨特氣息。

然而，他所能接觸的，依然是最邊緣、最骯臟的部分。

“D-739！你的任務是清潔A-7到A-12號外圍實驗室的地面、設備外殼以及廢棄材料回收箱！記住！”

負責帶領他的，是一個神情刻板、眼神警惕的研究助理，他指著通道兩側緊閉的厚重合金門說道：“只準清潔指定區域！嚴禁觸碰任何設備、儀器、圖紙！嚴禁窺探任何實驗室內部！嚴禁與項目研究人員交談！你的清潔工具在那邊推車上，清潔完畢，立刻離開！有任何違規，直接開除，并追究責任！”

推車上，只有最基礎的掃帚、拖把、水桶、抹布，以及一個用于收集廢棄邊角料的大金屬箱，沒有任何魂導清潔工具。

他推著吱呀作響的推車，開始了工作。

地面是某種光滑的合金，沾染著油污、金屬粉塵和不明液體的干涸痕跡。

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抹布沾著冷水，一遍遍用力擦拭。冷水很快變得污濁，還混雜著冰冷，其刺骨的寒意很快便透過薄薄的手套不斷滲入雙手皮膚。

設備外殼龐大而冰冷，布滿各種犄角旮旯，他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一點點地摳掉縫隙里的污垢。

疲憊與痛苦如同潮水般不斷沖擊著他的意志。

身體的劇痛、靈魂的虛弱、鏡紅塵無處不在的窺探感，以及血魂深淵烙印持續的陰冷侵蝕，都在瘋狂消耗著他、折磨著他。

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擦拭，都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

就在他艱難地清理著A-10實驗室門外一個巨大魂導壓縮機外殼底部的頑固油污時，旁邊一個標注著“廢棄核心元件-待銷毀”的回收箱蓋子沒有蓋嚴，似乎是因為搬運工的疏忽。

蓋子縫隙里，泄露出了一絲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卻迥異于周圍環境的能量波動！

霍雨浩的動作猛地一頓！

這波動…混亂、狂暴、充滿了不穩定崩潰的征兆，但其核心深處，卻隱隱透出一股無比精純、無比凝練、仿佛能切割空間的鋒銳之意！

這感覺…與昨天在魂導屏幕上驚鴻一瞥的“審判之劍”機甲，其核心驅動力的某種特質…驚人地相似！

是某種失敗或者報廢的魂導核心？而且，其設計思路…似乎蘊含著一種打破常規、追求極致單體穿透與速度的理念！

霍雨浩的心跳漏了一拍，瞬間強壓下精神之海中瞬間掀起的波瀾，眼神依舊空洞麻木，仿佛什么都沒發現一般。

他只繼續用力擦拭著壓縮機外殼底部骯臟的油污，動作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握著抹布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

但就在他低頭的瞬間，他那被多重偽裝和痛苦掩蓋的重瞳靈眸，借著擦拭動作的掩護，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針，穿透了回收箱蓋子的縫隙，精準地捕捉到了里面那件“廢品”的驚鴻一瞥！

那是一塊大約拳頭大小、表面布滿焦黑裂痕、內部結構似乎已經扭曲熔毀的深藍色晶體核心。

裂痕深處，一絲絲微弱到極致的暗金色能量絲線如同垂死的蛇，在混亂的力場中徒勞地掙扎、湮滅。

核心的幾何結構異常復雜，充滿了極具攻擊性的銳角轉折，與目前主流追求穩定、能量利用率最大化的核心設計理念截然不同！

僅僅是一瞥！

前世身為神祇的龐大知識儲備和身為頂級魂導師的敏銳洞察力瞬間被啟動！

無數信息碎片如同爆炸般在霍雨浩被壓抑的精神核心中瘋狂重組、推演！

“結構崩壞…能量逸散路徑…核心應力點…設計理念沖突…追求極致速度帶來的結構脆弱性…犧牲穩定性換取瞬間爆發…”

一個模糊的、關于這臺“審判之劍”機甲可能存在的核心瓶頸問題，以及一個極其大膽、甚至有些離經叛道的改進方向雛形，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閃電，在他意識深處一閃而逝！

但就在這時，一聲嚴厲的呵斥聲傳來。

“喂！D-739！你在磨蹭什么？！”

那個警惕的研究助理不知何時出現在通道拐角，厲聲呵斥著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射向戴云和他身旁那個蓋子沒蓋嚴的回收箱。

他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嚇到了一樣，手中的抹布“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戴云慌忙撿起抹布，低著頭，聲音帶著惶恐的顫抖：“對…對不起！大人！這…這油污太厚了…我…我這就擦干凈！”

他手忙腳亂地繼續擦拭，動作笨拙而慌亂，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停頓和那驚世駭俗的洞察，從未發生過。

研究助理皺著眉走過來，仔細檢查了一下那個回收箱，確認里面的“廢品”沒有被動過，蓋子也被他親手用力蓋嚴實了。

他又狐疑地打量了戴云幾眼，見他滿臉污漬、眼神驚恐、一副被嚇破膽的窩囊樣，這才不耐煩地揮揮手：“動作快點！清潔完立刻離開！別在這里礙眼！”

“是…是！大人！”戴云唯唯諾諾地應著，更加賣力地擦拭起來，后背的工服已被冷汗浸濕。

直到推著空了的廢棄材料箱離開“審判之劍”試驗區，重新回到那震耳欲聾、粉塵彌漫的地下粗加工區，戴云才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極其輕微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精神之海深處，那驚鴻一瞥帶來的推演風暴已被強行壓下，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絲…在絕境中窺見微小可能的悸動。

鏡紅塵給他設置的確實是囚籠，是苦窯，是絕境，卻也在無意中，為他推開了一扇接觸日月帝國最高魂導機密、并在痛苦磨礪中錘煉自身精神核心的…危險縫隙。

明都，某處豪華府邸的密室。

“廢物！一群廢物！”鐘離天骷髏般的臉因為暴怒而扭曲，眼中幽綠的魂火瘋狂跳動，一掌將面前昂貴的魂導通訊器拍成了齏粉！

“二哥重傷昏迷！追蹤烙印也被強行抹除！人海篩查？她說得輕巧！那日月皇家魂導師學院難道是篩子嗎？那分明就是龍潭虎穴！那是鏡紅塵那老東西的地盤，我們的人連靠近核心區都難！”

鐘離人尖聲叫道，臉上滿是焦躁和不甘。

“查！”鐘離天嘶啞的聲音如同夜梟，充滿了怨毒，“動用所有在明都的暗線！特別是那些依附于圣教、在學院有關系的貴族和商人！重點篩查近期新入學的工讀生！尤其是來自星羅邊境、身有暗傷、武魂低劣的！懸賞！開出天價懸賞！提供確切線索者，賜予圣教秘法，助其突破瓶頸！”

他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

“即便那小子靈魂深處的東西再可怕，但現在他也只是個重傷的螻蟻！只要找到他，只要找到他！在鏡紅塵反應過來之前，羅剎冕下的意志，定會讓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恐怖！”